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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都只承担两成以下的投资与权责,但对省城的这座陶朱馆,李家却承担起了将近五成的费用!
省城的这座陶朱馆平时只开侧门,一般只有商界重量级人物光临,或者省城高官莅临视察时大门才会开,但这顶轿子一到,陶朱馆居然大开中门,把这顶轿子迎了进去,在陶朱馆东厢走廊上,已有一个三十岁不到、留着一撇胡须的儒生在那里等着。
这个儒生是尤溪李家的重要人物,叫风启,本是江西人氏,十五岁那年随父母到福建探亲,路经尤溪,在尤溪的博文馆听了一场学生辩论,竟然就不肯走了,闹着父母让他留在那里学习。他的父亲也是个在公门有见识的人,多方打听之后居然也就答应了。那时博文馆尚无今日之盛,氛围与制度虽好,也有本地的名士偶尔涉足讲学,但教新学问的老师却只有那么几个,而且所研都未深入。风启入学之后,只几个月就将当时博文馆的功课学通了,然而他也没有离开,因为他在那里遇上了李彦直。
对那个比自己小着好几岁的“神童”,风启一开始有些不屑,但随着交往的深入,他渐渐由不服转为佩服,又由佩服转为钦仰,最后竟对比他还小几岁的李彦直执弟子礼,尊之为师。而李彦直对风启也比对别的学生不同,五年前开六艺堂,只招在博文馆学习中有突出天赋表现且愿意放弃科举考试的学生,风启就是最早三个登堂学生中的一员。三年前李彦直再建“一以室”,只有六艺堂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才得入内,风启也是第一个入室。李彦直在福建各地先后办了十九座博文馆和三十六座止戈馆,有选择地招收各地贫寒子弟,十年之间所教育的学生已逾万人,这一万多名学生能通过入学测试,本身已是十里挑一,而六艺堂自设立五年以来,登堂弟子不过三十六人,其中入室者五,而不管是登堂三十六秀也好,入室五杰也罢,风启都是排行第一的大师兄。
六艺堂的教育系统,讲究的是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所以三十六名登堂入室的学生没有一个是枯坐在书斋里苦读四书五经,而是以所学直接投入应用,如精数学者会被派去苏眉那边协理会计事务,语言天赋强者会被派去月港和佛郎机人日本人打交道,颖悟兵法、武术者则可能会进入机兵团接受训练甚至跟着机兵团上山剿匪,对商业经营有敏锐触觉者会被安排到各地的分店作见习掌柜,还有两三个对手工业设计有兴趣的学生进了铁厂秘坊——这就是他们实习的过程,也是他们毕业之后的职位去向。三十六名登堂学生实习的方向几乎人人不同,而风启的角色尤其特殊!
从登堂的那一天开始,李彦直每次给知县的禀帖以及知县的回信都会拿给他看,又常常带着他穿梭于尤溪县各房,拜访延平府各方权贵,一年之后,李彦直给知县、县丞的禀帖基本上就由风启代笔草拟,三年以后,李家在商业上与公门有干系的事务便都有了风启的身影。可以说,风启虽然不姓李,却已经是这个系统里极重要的人物!所谓水涨船高,随着李家势力越来越大,风启在福建商界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就算是福州城的富豪,风启与他们相见也是分庭抗礼。但此刻他却在廊下静立等候,待得轿子停下,才上前一揖,道:“三公子,怎么才到?”
轿子里那生员道:“乡试的事情,都办妥了么?”
风启道:“各方面都打点好了,一定保证三公子和五弟考试顺利。而且……”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刚才轿子中说话的声音不对,停了停,试探着问:“三公子?”
轿子中的生员忍不住笑了起来,风启听到笑声,先是一愣,随即哼了一声,掀开了轿帘,看了一眼,先遣散了从人,然后才指着轿子里那生员怒骂道:“老五!你越来越大胆了!竟然连钜子也敢冒充!”
第二卷 孝廉蹈海 之二 入室子弟不简单
轿子中那青年生员叫蒋逸凡,与李彦直同岁,在五个入室弟子中排行最末,但天赋惊人,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三年前才慕名跑到尤溪来,一年不到就压倒尤溪博文馆诸生,得李彦直青睐而入六艺堂,又一年入一以室。
李彦直的心理年龄虽比任何一个学生都成熟,但皮相年龄却只有十八岁,平素与几个最要好的学生相处那是亦师亦友,只有在处理公事时才稍露威严,但蒋逸凡性格活泼,李彦直不摆架子,他就变得有些没大没小起来。李彦直也不以为忤,只是嫌他轻佻,不给他要紧的事情做。蒋逸凡却觉得李彦直是故意屈自己的才,不忿之下,便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背了几百篇时文,先考了个秀才,跟着又要来考举人,发誓要在科举上压李彦直一头。
当初蒋逸凡等入六艺堂时,李彦直曾与他们约定:入此堂钻研学问,便不再以科举为意,愿意者方许入内。不过不以科举为意,只是不希望学生们被科举束缚住,却不是严禁学生考科举,相反,若是学生学有余力,或者出于公务需要,李彦直还会支持他们们考试,比如风启就在登堂之后的第二年考了个秀才。所以蒋逸凡要考试,李彦直也不禁他。
风启虽也知道蒋逸凡要来省城考科举,却没料到李彦直没跟他在一起,便问:“钜子呢?”
这钜子的称呼,也是蒋逸凡的发明。他自诩精通诸子百家,常指着李彦直说他半点不像儒生,又说他所建立的体系,一有虽未完善但显然是自成系统的学说,二有包括教学、商业乃至军事在内的组织,三有李彦直这个领袖,实在是像墨家多过像儒家,因此叫李彦直作钜子。
众学生听到这个说法之后无不颔首,连李彦直也愕然了好久,随即把蒋逸凡训斥了一顿,不许他再散布这样的“流言蜚语”,学生中政治敏感度比较高的已猜出李彦直之所以严禁此说不是因为不认同而是要避嫌。
大明中叶以后,私人办学之风盛行,但所有办学者都秉儒者之名行事,李彦直也不例外。在这个儒学处于统治地位的时代,就算是出现一个和传统儒学阐释(程朱理学)不大一样的王学都把士林闹得天翻地覆,李彦直别说是标榜墨学,就算只是被人指责说他行为近于墨,往后在科举一道也将寸步难行,就算他不参加科举,走到哪里都将会被整个士林歧视!
但登堂入室诸弟子互相之间却已受影响,彼此谈话时常称李彦直为钜子,只不过不敢当面如此称呼李彦直,更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起。在有外人的时候,他们通常都唤李彦直作三公子。
这时听风启问起李彦直,蒋逸凡道:“不知道。”
风启讶异道:“不知道?你不是才和钜子从北边回来吗?”
蒋逸凡道:“是才从江西回来,但到了苍峡就分开了。”
风启问:“为什么?”
蒋逸凡道:“海外送了八名倭奴来,听说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我看钜子那样子,多半是技痒难耐,就让我先走,他迟两天再来。”
自当年出了王二彪那事以后,李彦直对武艺便加倍地重视。不入门便罢,一入门竟对武术着了迷,这七八年间就算公务再忙,每天也要抽出时间来锻炼!他的体质本来就不错,又是自幼有步骤地进行锻炼,兼且拜得良师传艺,又有益友作搏击练习,更有征讨山贼的实战,到十七岁上已是打遍闽西闽北难逢敌手了!
风启屈指算了一下时间,道:“那也不对啊,你若是和钜子分手后就出发,昨天就该到了,怎么今天才来?”
蒋逸凡笑道:“这事说来好笑。我到了闽清,当地的掌柜刚好病了,就派他的副手来接我。而那副掌柜竟不认得钜子!见我手头有印信,就将我当大老板接待了。更好笑的是,刚好有一伙江西客商要擦钜子的鞋,竟在闽清堵钜子要献礼,结果却遇到了我这个冒牌货,对我是加倍的逢迎。我一开始也不想理他,后来见他送的礼物合我心意,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风启指着蒋逸凡骂道:“你在六艺馆胡闹也就算了,怎么还敢打着钜子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撞骗?你不怕钜子拿规矩办你么!尹老三的下场,你没看到么?”
风启所说的尹老三,原名尹破山,也是五名入室弟子之一,本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一年之前却因犯了贪污重罪,被李彦直逐出门墙。
李彦直常自我评价说他这十年来最得意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是建立了一个商业小王国,并引发连锁反应带动了闽中地区的经济活力与商业规则的完善;第二件是组建了北尤溪机兵团,将这个地方团练组织变成了一个雇佣兵训练营,训练了一批又一批有职业素养的机兵并化身为保镖藏于各处商队之中,维护了福建地区的治安;但他最得意的却还是第三件事,那就是身边团聚起了一批年轻有为的人才——他用了“团聚”这个词时众学生都觉得他自谦了,因为他的皮相年龄虽还小,但对众弟子的成才实有“培养”之功,尽管到了今天,六艺堂的学生有许多在专攻的术业上都超过了李彦直,但若不是李彦直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学习环境、带来了一个新的教育体系并启动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这种进步都难以实现。
这第三件事,也是李彦直这十年中花费心血最多的一件!可偏偏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没出问题,倒是李彦直最得意的第三件事情上出了个大窟窿!那可是他亲手培养的得意门生啊!这十年里同利商号和北尤溪机兵团都曾出现过危机,同利商号曾经一次亏损了整整两年才能积累下来的利润,可李彦直当时也只是皱皱眉毛而已。然而尹破山出事的那天,李彦直却一日一夜头不落枕席、唇不沾滴水,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对他打击之大。
蒋逸凡本来是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听风启提起尹破山,才吐了吐舌头道:“没那么严重吧?我又没贪污……再说,我其实也没有招摇撞骗啊!都是那个副掌柜,还有那个山西老板硬把我当成钜子,我好几次暗示他们我不是李彦直,可他们都不信!”
只听一人问道:“你怎么暗示的?”
蒋逸凡道:“我当时……”忽然两条眉毛扬了起来,作出一种高难度的扭曲,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问话的是谁的声音!
风启已在行礼,蒋逸凡回过头来,苦笑道:“三舍,你来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你要明天才到呢。”
三舍,这是他们几个在没有外人情况下对李彦直的昵称!
第二卷 孝廉蹈海 之三 科场无论师徒
出现在门口的年轻人,身材与蒋逸凡差不多,若放在南方人里算比较高,放在北方却只是中等偏上,但是他的穿着打扮,却与蒋逸凡的儒生打扮全然不同——头顶戴着一顶虎皮帽,膀上披着一截虎皮披肩,腰里系着一条虎皮裙——这三样衣饰的材料,却是他在深山打到了一头华南虎,带回家后由苏眉亲手制成。若单看这身打扮,哪里像传说中那个有名的尤溪才子?分明是一个才从山上下来的猎户嘛!只不过,猎户应该是手持猎叉,而不是腰佩宝剑,寻常猎户的眼光,大概也不会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样,于锐利中蕴藏着儒雅。
这个年轻人,正是皮相年龄十八岁了的李彦直。
六七岁时的他,因为常躲在屋中或者林荫下读书学字,又能注意保持卫生,所以一二年间便养出了一张白白嫩嫩的脸,邻居见到了都笑话说他不像一户矿工的儿子。但十年以后,当尤溪人都称他是才子时,他却因常常在烈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