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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开国这一阶段,许多豪门世家都有这方面的需求,这些专门帮人考证祖先的“专家”便应运而生了。这种买卖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别看一两年才碰上那么一位找祖宗的,可是但凡这样的主顾,绝对不差钱,做成一桩,那丰厚的报酬,足以叫他们舒舒服服过上几年。
不过,他们倒也不是空口说白话,那样的考据是没有说服力的。这些人不但熟悉史书有载的各个朝代的历史事件,地理变迁、人口流动,为了增长这方面的知识,他们还阅读了更多的古籍,甚至古人写的一封家书、题的一首诗句,都在他们研究之列。
比如哪位古人家书里偶然提一句“秋上自家中返回任上,路上正遇洪水,又有流民迁徙,故而耽搁了行程”,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经过他们认真研究这位大官的祖籍、当时在哪里做官,往返时要经过哪条路线,就能推断出史书和县府志上没有记载的某年月日一场洪水,以及有流民若干,背井离乡迁往哪里的铁证。
正因为这些人志在于此,研究古代一切史料的目的也在于此,所以在这方面的专长,的确是那些饱读诗书的中举官员们远远比不了的,陈寿找那些名士,不过是问道于盲,可这些人,却是专门干这个的。
只是,这帮子专门帮人认祖宗的专家绝对没有想到,今天谢传忠找他们来,不是要帮人认祖宗,而是要他们去给一帮专门喜欢认别人做祖宗的专家拆台子。
他们正说笑着,谢传忠走了进来。
谢传忠一进来,客厅中登时静了下来,别看这些人私下里对谢传忠毫无恭敬,可是见了他,却不敢露出轻蔑的姿态。
财,也是一种势,对他们这些求财的人来说,就是无可抵敌的大势。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今天的主人未必是谢老财。
谢传忠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袭道服,发结飘巾,淡逸潇洒,很英俊的一位年轻人。
满厅都是客人,主人就在门口,这人是与此间主人一起走进来的,可是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步履从容,气定神闲,举手投足之际,旁若无人,而此间主人谢传忠,却像是他的跟班一样,背微微躬着,落后他半步,毫无一点鸠占鹊巢的认识。
这种气场,可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世上没有那种人。哪怕他是太子,打一出生就扔乞丐堆里,他也就是一个乞丐,顶多是老爹够英伟、老娘够俊俏,给他留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好模样,可是不管你怎么看,他还是个乞丐。
夏浔这种气概,是他久居高位,所行所至,总在下属官员们的簇拥随从之下才渐渐培养出来的,没有那样的地位、没在那样的地位上呆几年熏陶熏陶,除非你是影帝级的演员如谢谢之流,否则你是学都学不来的。
夏浔淡淡地扫了一眼,每个人都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可是又觉得他没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本来故作的恭敬,便成了真正发自内心的敬畏。原本只是敷衍了事的起立,有的人只是微弯着膝,随时准备坐下的,这时便悄悄站直了身子,膝弯顶着椅子向后稍移,发出一种摩擦声。
“诸位!”
谢传忠满面红光,兴奋得有些发抖,谢传忠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却很懂得分寸,他和辅国公府攀亲带故的事,未得夏浔允许,一直不敢对人说起,今天夏浔却告诉他,可以对人宣布,谢传忠自然激动万分。
谢传忠向满堂宾客作了个罗圈揖,笑道:“劳动诸位今日过来,是因为谢某有一件事,要请各位帮忙。准确地说,这不是谢某的事,而是谢某的姑爷爷……”
谢传忠向侧外站了一步,朝夏浔恭敬地拱了拱手:“大家都知道,谢某是陈郡谢氏后人,大家不知道的是,本家有一位姑奶奶,现如今就住在金陵,谢某这位姑奶奶所嫁的夫婿,就是当朝辅国公爷!”
这一下,满堂宾客真的炸了,一个个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辅国公?这位年轻人是辅国公?”
他们在北京,对辽东之事听说的最多,当然知道如今在辽东如日中天的钦差总督杨旭,当朝辅国公爷。谢老财的便宜祖宗,是他们帮着找的,没想到居然为此攀上了一位国公做亲戚,这谢老财走了什么狗屎运了?
谢传忠很满意大家的表现,他笑吟吟地站着,满足了一会儿虚荣心,这才清咳一声道:“诸位高朋,这位……就是辅国公!”
众人这才清醒过来,一个个慌忙离席,鞠躬行礼,七嘴八舌地地道:“草民见过辅国公爷!”
“免礼,免礼,大家都是传忠的朋友,不要客气!”
夏浔笑吟吟地道:“大家安静,请听我说!”
一语方了,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夏浔道:“诸位,今日叫传忠请大家来,是因为本国公有一件要事,要拜托大家帮忙!”
夏浔走前几步,说道:“本国公如今奉旨经略辽东,想必大家也有耳闻。辽东,乃我中国固有之领土,可是现在呢,朝鲜遣使见驾,声称鸭绿江、图们江以西大片领土,乃是他们的国土,那片领土上的百姓,也应归他们所有。甚至还说,他们朝鲜大王的祖坟还在我辽东境内呢,换言之,整个辽东,都该是他们的地盘!”
夏浔一句话,堂上众人登时炸了窝。
这些平头百姓,别看身不居高位,也享用不到民脂民膏,但是他们的民族感情简单而无私,朴素而直接,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哪怕那块地方丢了,根本不干他屁事,可他比那些身在其位应负其责的官员更加义愤填膺,一听有人花言巧语地来抢自己国家东西,他们立即气炸了肺,登时叫骂起来。
“这些狗娘养的,揍他丫的!”
“无耻之尤!国公爷,鞑靼人那般凶猛,都不是您的对手,区区朝鲜算个屁呀,他们不服,打到他服!”
“国公爷……”
夏浔双手向下按了按,说道:“大家安静!我大明,天朝上国,朝鲜是我大明属国,打是不成的,皇帝陛下要以理服人,可是如今官府翻遍辽金《地理志》……大家也知道,辽金两朝虽然习了些我中原文化,可文教方面一直差得很,《地理志》简单潦草,对朝鲜所提地区及其当时部众的管辖治理,完全没有记载。
朝鲜就逮着这个理儿啦,声称这些地方原本就不是中国领土,而是蒙元以武力从他们手里强夺了去,如今我大明驱逐鞑虏,代之天下,作为礼仪之邦、上朝天国,应该把从强盗手里帮他们抢回来的土地,还给他们。
诸位,朝鲜不足为惧,对他这无理要求,咱们要想轰他们走,容易!皇上只一句话,他们就得乖乖走人,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挑刺儿。可是,皇上不能这么做,人家不是带兵来的,而是跟咱们讲理来的。
这辽东,以前到底是谁的地方,咱们得拿出证据,叫他们心服口服,不然,你就算把他们赶走,赶得走他们的人,也堵不住他们的嘴,他们到处哭诉咱们大明欺负人,那不是丢皇上的脸面么?”
堂上众人闻言都安静下来,夏浔道:“各位都是学识渊博的人,尤其精于历史、地理、人文变迁。所以,本国公想请大家帮这个忙!”
谢传忠一旁插嘴道:“各位放心,这薪酬之资,断不会少了大家的!”
众人纷纷道:“谢员外客气了,这事儿没说的,这是帮咱们大明,帮咱们自己,我们头拱地,也得找出真凭实据,叫他们灰溜溜的滚蛋!”
夏浔笑了笑,说道:“各位以前都是帮人寻宗望祖的,今儿个,大家就费费心,教训教训那些乱认祖宗的人,省得他们整天老惦记别人的地方!拜托了!”
第620章 一边挖坑一边埋
夏浔去而复返,朱棣当晚从保定回来,看到他时也颇为惊讶,及至听夏浔说明缘由,朱棣颇为感动,问清辽东诸事处置妥当,暂不回去也无碍大局后,便允许他留了下来。夏浔提出,要以个人名义向北京当地士绅求助,寻找相关证据,也得到了朱棣的默许。
不过在朱棣的本意里面,还是希望经由官方来解决这场争端。可是,郑和快马赶到淮西,先是因为去的是陈寿好友的旧居,所以扑了个空,再询问左右邻居,一路打听着找到他那好友家,陈寿的消息已经到了,那户姓李的人家只说这孤本早已遗失,郑和也无可奈何,只得打马又回了北京。
在此期间,陈寿所找的那些好友,也是无计可施。他们有些确实并不精通这方面的知识,有些并非全然无知,但是他们都是成名人士,不是在地方上做官,就是地方上的名士,正如黄真劝夏浔的那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主动请缨跑来与朝鲜使节辩论,结果却输了,这千古骂名不就由白己来背了么?那是何苦来哉。
这些人有身份有地位,也就愈加地爱惜羽毛,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为准则,这些位君子们都很明智地选择了远离危墙。
陈寿没有请来强援,大失所望。郑和把消息送回之事朱棣也大失所望。此事别无他法,只得让夏浔请出那些无人听闻过的所谓北京名士了。
朱棣使人去召朝鲜户曹判书刘宋耕来,对他说,我朝有几位地方名士,对朝鲜使节所言大有异议,着令他们君前辩论,若是刘宋耕所言有理,驳得倒北京名士,鸭绿江、图们江以东所指定的领土和人口,自然划归朝鲜所有,若是不然,还叫他好生回去,传诏朝鲜国王,此后少生事端。
此前大明君臣的窘境,刘宋耕也察觉到了一些,现在官方人员没有办法,弄出一堆甚么北京名士,老夫有备而来,他们便能辩倒我么?
刘宋耕信心十足,立即抖擞精神,撸胳膊挽袖子直奔行宫。
夏浔已经把人带到了,在他拜托的诸人中,大家好一番考证,最后集中汇总,请出了四个人为代表。
他们赶到行宫之前,夏浔已经了解了一下他们掌握的资料,并且进行了一番筛选。
比如一个叫华粱的夫子,见了夏浔,捻着长须,慢条斯理地道:“相传,三皇之首、百王之先,太昊大帝龙身人首……”
夏浔马上把他PASS了过去,很客气地对他说:“老先生,伏羲大帝乃上古人物,人当有其人,只是年代过于久远,遗传事迹多已蒙上了神话色彩,许多东西难有确凿可信之凭据,一旦提出,反而易受诘问,这就不要说了吧!”
华老夫子讪讪退下,又蹦出个叫曾听的老先生,老先生微眯凤目,手抚长髯,赤红脸庞如关公在世,往那儿昂然一立,脚下不丁不八,高声说道:“话说当年,周穆王驭八龙之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宵,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
夏浔听得呆了,心中只道:“这位曾老先生莫非以前是说书的?”
不用问,这人也被PASS了,最后被他去芜荐菁,带到御前四人,分别叫做李夜天、吴擎宇、王译、阎超,这四人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似可作为凭据,夏浔便要他们精心准备一番,尽可能地带齐了证据,赶到行宫来见皇帝。
这些人平时高谈阔论、装神弄鬼的,好像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似的,在夏浔面前时神态也还显得从容,不料一旦见了真龙天子,一个个唬得脸也白了,唇也青了,两条腿直打摆子。夏浔一瞧他们这副德性,如何与人理论?
后来还是朱棣善解人意,移驾东暖阁,自己坐到内阁,撤了十扇屏的仕女扑蝶的屏风,在内外之间放下一道珠帘,这四位民间考据专家看不见皇上的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