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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帝车驾离开上谷之前,旭子抽了一个下午跑回家看了看。这回,有皇帝车驾驻跸上谷这个借口,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回自己的家。族里人分不清虚职和实缺的区别,见旭子又升了官,并且爵位也从三等伯变成了二等伯,对他更是敬畏。儿时的许多玩伴,也躲躲闪闪地凑到李家老宅前,打上一个招呼,说上几句客套话,从而得到一种满足。这种敬畏和满足让人感觉很生分,但旭子已经开始习惯了,所以也不太在乎。他在乎的是母亲眼角的皱纹和父亲脸上的微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媳妇了!”母亲从厨房里端上一大盘冒着油花的炒鸡蛋,一边命令儿子吃,一边唠叨。
“嗯,男人先立业,后成家,你现在的成就应该算立业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娃,爹找人给你去做媒!”父亲将酒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品着火辣辣的幸福滋味,心满意足地建议。
“爹,不急,不急,我还小!还小!”李旭慌不急待地替父亲将酒盏斟平,再用鸡蛋填满母亲面前的饭碗,试图用酒菜来替自己“挡灾”。
“还小呢,马上就十八了,前村刘二娃比你小两个生日呢,已经当爹半年了!”母亲用筷子敲了敲碗,佯装出一幅发怒的样子地抱怨。紧接着,她把自己碗里的炒鸡蛋又夹回了儿子碗里。虽然如今家里宽裕,不缺这些东西了。但母亲依然保留着看儿子吃菜的习惯。那是她的记忆,也是她的快乐。
“前些日子你妗的姨母托人来问,她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已经及笈,看能不能亲上加亲。你这次回来如果待的时间长,咱们抽空就去她家走走。她家就在北平(注1),是博陵老崔家的远支。跟咱们上谷李家算得上门当户对。”老李懋又干了一盏酒,高高兴兴地向儿子介绍。博陵崔家是个远近闻名的望族,据说做过宰相的就是十来个,其家子侄即便贫寒落魄,也轻易不与小户通婚。如今崔家的人能辗转找上门来,说明儿子确实有出息,让书香门第的人都另眼相看。(注2)
“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旭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让嘴中的鸡蛋给噎死。妗的姨母的姑姑的表嫂家的二姑娘跟自己家是什么亲戚,他实在算不清楚。但小妗那一手提刀,一手拎鸡的形象霍然于眼前出现。如果那双属于人类的温馨眼睛再换成宇文述的狐狸眼,则所有的温馨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雪一样的冰冷。
“慢慢吃,别噎到!”李张氏赶紧起身,用力替儿子捶打。“都多大了你,吃饭还噎在嗓子里。”她拉起袖子,擦了把李旭额头上憋出的冷汗。“不就是去相个亲么,仗你都打过,还怕这!”
“娘,我这回陪着皇上,明天一早就得南下!”李旭怕两位老人误会,赶紧替自己解释。世家大族的旁支,这种婚姻可不是那么好结的。刚刚被蛇咬过一次,在没弄清楚隐藏在这桩婚姻背后的弯弯绕之前,他可不敢轻易去冒险。
“咋,这就走?”老李懋手一哆嗦,半盏酒全部泼到了衣襟上。
“看你!”李张氏顾完了小的又去顾老的,拿抹布挪盘子,手忙脚乱。趁着儿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转身,轻轻擦去眼角的泪。儿子是官场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后腿。自从他当了队正那一刻起,这个家已经光鲜了许多。作为母亲,她明白自己应该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聊聊数语后就匆匆而别。哪怕是对着一碗儿子喜欢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将儿子留在身边却日渐困扃的生活,她宁愿望着儿子渐渐远去。
“看你,孩子这不是在皇上身边听用么?自古以来,何时忠孝能够两全过!”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说出了一句与自己身份极其不相称的话。这话是谁人来自己家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时说过的?老李懋已经不记得了,但他学会了用这句话来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只是觉得,觉得旭子还没来得及看看族里为他起的忠勇侯府。还没,还没来得及进去住一天!”李张氏手足无措,端起桌上已经没菜的旧盘子,匆匆走向厨房。
“那宅子不是没干呢么?咱们今年冬天先给他烧烧炕,明年开了春儿回来,他不刚好住!”老李懋冲着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转过头,给了儿子一个宽厚的笑脸,“别跟你娘学,他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好好为皇上尽忠,等下次回来,咱们一家人搬到新房子里,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个够!”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没事,我一定回来!”李旭高举着筷子,手臂突然间有万钧之重。
“先公后私,先国后家!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还不老,这个家还能撑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举起酒盏往嘴边送,手臂接连哆嗦了好几下,终于一滴未洒地将那盏生活的琼浆全部倒进了嘴里。
“我肯定会回来看你们!”看着强颜装笑的父母双亲,李旭心中也涌起几分伤感。他很后悔上次过家门而不入,又很高兴自己终于踏出了这一步。明天的路上会很累,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风雪、是非、阴谋、谣言将从此与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荆棘,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因为在他身后,永远站着互相依偎着的父母,头发斑白,皱纹满脸。
注1:隋代北平县,即现在的河北完县。
注2:北魏一朝中,崔氏为相者六人。所以有崔家旁支的人上门提亲,意味着李家渐渐被士族承认。
第二百一十章 肱股(5)
从易县向南,皇帝的车驾走得是和李旭北返时同一条官道,但于路边看到的景色却截然不同。官道两侧的饿殍已经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地方官员早早出动人手丢到了沟壑中,沿途的乞丐流民也被郡兵们强行驱散。再加上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雪,整个大地上顿时一片白茫茫干净,再也看不见田地里腐烂着尸体,也看不见百姓眼中隐藏的哀怨。
那哀怨如火,早晚会熊熊燃烧起来。李旭好几次梦见那个用身体换饼子的女人,还有那些拿着木棍、菜刀,硬生生挡在自己战马前的暴民。每当从恶梦中醒来,他背上的汗都是湿漉漉的,下体部位偶尔也是一片冰冷。但这个恶梦他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无法让任何人分担这种恐惧。
他没有胆量将沿途的郡县的灾情禀报给皇上知道,他是武官,不能轻言文事。经历过一次众叛亲离的他学会了更谨慎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事实上,即便他有勇气反映民间疾苦,也没办法让皇帝听到。他现在官职是从四品武将,每个月可以上朝六次。迟到或衣冠不整,则要被扣掉一个月的俸禄。但由于对辽东战事的结果过于失望的缘故,杨广已经借天气恶劣的借口取消掉了大部分早朝。从蓟县走到博陵,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旭子只上了两次朝。第一次被皇帝看见,皇帝问了他一句你怎么不在家中好好养伤?他答了一句伤已经养好,愿继续为陛下奔走,然后,就没有了继续跟皇帝说话的机会。第二次上朝发生在十天后,朝中言官们因为他和宇文述之间谁对谁错的问题争执了起来,从早晨一直争吵到下午,把他这个当事人反而晾到了一边上。
在那之后,皇帝陛下就不再给任何人被扣俸禄的机会了。早朝成为虚设,皇帝找各种借口避免出席。即便发生的天大的事情,百官们也需要将奏折交道裴蕴、虞世基等人手上,由两个皇帝陛下的亲信大臣负责根据奏折上面的内容,分为轻、重、缓、急四类,依次转给皇上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旭子即便写了奏折递上去,也要先经过虞世基、裴蕴等人之手。而这种不合体制的奏折注定要被打回来,根本没有让皇帝陛下看到的机会。旭子私下拜访过几个文官,期望他们能为民请命。但那些很热心替他伸张正义的文官们似乎对民间发生饥荒的事情漠不关心,任凭前来迎驾的地方官员信口开河地吹嘘在圣人治下各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在车驾到达博陵的时候,终于,太史令庾质大人实在看不过眼了,入内觐见,请求杨广下旨赈灾。杨广大惊,将各部官员和亲信大臣召集到一起议论了小半日,最后得出了一个“因为叛匪肆虐,所以各地军备粮仓不可轻动的结论”,下旨令地方官员自己想办法。
“除了杨玄感这种人之外,家里有粮食吃,谁还当叛匪?”李旭对圣旨的内容甚为不满,但无计可施。这样的朝廷远非他读书时所被人灌输的理想朝廷。在先生的口中,理想的朝廷应该是皇帝勤政爱民,臣子们鞠躬尽瘁,忠心梗梗。而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旭子很失望,找不到任何发泄途径。好在经过了这几年的摸爬滚打,他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才又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
他是一只刚刚走入狼群中的独狼,必须先学会适应,才能分享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四周都是通红的眼睛,如果他真的露出破绽,那些眼睛的主人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给他一口。
博陵是崔氏家族的聚居地,这个家族在北魏一朝曾经出过六个宰相,十四名列侯,所以拥有很多富丽堂皇的宅院。得知御驾经过,崔家人腾出了最好的几处宅院给供皇上驻跸,并进献百壁两双,钱二十万贯以表忠心。杨广非常高兴崔家能如此善解人意,于是在他离开博陵郡之前,崔家又多了一位三等侯,一位三品将军和一位郡守。
“这样升官倒是快!”旭子再次见识到了世家的力量。他已经是升官最快的武人之一了,打了两年多仗,身上负了十几处伤才换了个武牙郎将的虚职。而崔家的人以二十万贯钱的价格,便“买”到了更高的职位。
类似这样令人长见识的事情随处可见。旭子几乎每天都在增加着对大隋官场的了解。以前他与这些上层人物之间隔着一道水晶墙,只能仰望,却无法踏入对方的圈子。如今他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为了不再被踢出去,就不应该再对官员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懵懵懂懂。
一经留神后,旭子大有发现。
先帝在世时,共有十六人担任过仆射或纳言之类的职位,其中七人出身为世家,九人在军中战功赫赫,号称军中勋贵。而本朝十二位曾经和正在行使仆射职权的人当中,出身世家的人竟然高达十个。
先帝设立了开科举士制度,但先帝在位时,科举出身的人没一个能做到三品以上高官。当今圣上喜欢读书人,但如今朝中同时拥有权力和才名虞世基和裴蕴两位大人,也都是江南士族。谁也没有应过科考。
大隋从朝堂到地方,甚至在郡县,即便是户槽、兵槽这样的底层小吏,也很少是科举和行伍出身的。本朝有不成文的规定,凡为吏者,需要家世清白,有地方士绅保荐。而那些地方绅士们保荐的人才,绝对不会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草民!
比较一下眼前事实,再想想自己当年于县学苦读时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旭子忍不住想仰天长叹。他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当年徐大眼的志愿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这个朝廷简直就是为了世家大族而设立,平民出身的人通常情况下只有膜拜的资格,根本没机会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旭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算寒门还是士族。他有着士族的官职,爵位,却依旧保持着一双寒门的眼睛。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令他极其孤单,越是尽力想融入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