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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闷雷划过皇宫上空——
彭挺获病骤逝。
荣保宫查封,里里外外数十个太监宫女统统贬至劳务府作苦力。
徐克敌日日被请至长庆宫,每每深夜方回。举宫上下,无人不知安莲的另眼相看。女帝御赐的赏玩流水般滚入储秀宫。
揣测流言,阿谀奉承,在噤若寒蝉的表面下绵延……
彼岸
画轴缓缓推开。
一个尚无五官容貌的窈窕少女,玉冠宝服,端坐在千万簇锦绣繁花丛中,一手执杯,一手托肘,气度雍容中稍露青涩。周遭的花红叶碧,皆是衬托,细看了,只觉得团团堆堆,眼花缭乱。
安莲指尖轻轻落在少女脸上,似想描绘出伊人的容貌。
那双清艳不似凡人的眉眼中,秋波微滟,铺落在画轴上。
如意不适时地在门外轻唤道,“主子,马太妃来了。”
安莲平蔼地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依旧留恋在少女的下颚处。
心,微微一怔。
应是新春轻漾的美色,偏偏镶嵌一双至清至明的眼睛,幽潭般深度,一望无底。
“请至正堂。”声音里,微微泄露心底仍未平歇的波澜。
将画轴卷起,收进淡紫丝绸的画套中,轻置入紫檀雕松插画筒。然后自书架上挑了本前朝战史,坐在窗下,细细读了起来,悠闲得仿佛刚中举的士子。映入眼帘的是字,远走高飞的是心。
一盏茶后,如意急促的脚步再次停在门外。
“主子,马太妃不、小、心打翻了三盏茶。”他声音里有哀求的意味。以往在右相府邸时,主子也常拿这招挡客。识相的,摸摸鼻子自己无趣地走了。不识相的,哼哼鼻孔灰溜溜地被嘲讽走了。可这回的来头委实太大,他借了十个豹子胆,最后每个都破了。
两扇门从中间分开。
安莲清和的眼眸好似定神珠,把那些要飞的魂啊魄啊都招了回来。
“主子,”他的精神立马恢复,话源源不断,“马太妃的脸色不大好看,而且想拿话套问我们徐蓄子的消息。”
安莲安抚似的一笑,转身向正堂走去。
与其他几位太妃相比,马太妃的容貌只能算端庄。下巴偏长,颧骨略高,细长的眼睛失于尖利,眼中的光芒稍显刻薄。先皇在世时,每月四大太妃中去她那里的次数最少,也不曾冷落。母凭子贵,这是别人暗地里对她的嘲讽,也是对她的眼红。生的虽然不是太子,但在人丁单薄的龙脉中,金贵无比。
谁都知道,先皇在世时,最疼宠的是公主明泉,最期望的是太子汤,最放心的,却是高阳王。他曾在酒后醉言,若非太子汤出身正统,正宫之位谁属,他难以定!
次日,太子汤未宣高阳王入宫共议朝政,此乃太子摄政后第一例!其后,高阳王封属地雍州,未再进京。
即使如此,顶着高阳王生母的头衔,足以让她在后宫占有难以撼动的一席之地。
对于安莲,她只见过几面,记忆一直停留在无以伦比的容貌和高不可攀的清傲上。若非最近他的动作太过频繁,她未必会来这趟。不过没想到,招待她的竟是这冷板凳!
袖子轻轻扫过,茶杯再次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面色不改地打了个千,“太妃娘娘受惊,奴才再给您换一杯。”
她眼神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撇过头。
门外传来梅花清雅的香气。
安莲白衣如雪,傲节如梅的身影款款而来。
那双清澈如晨间溪泉的眸子含着谦和的笑,如秋日晚风,在十米外,已安抚堂中人心。
“安莲拜见太妃。”他弯腰时,颈边垂落两捋发丝,妖娆如鬼魅。
马太妃神情不变,只漫应了一声,“恩。”
安莲直起身,敛目而笑,“安莲更衣来迟,太妃见谅。”
如意小心翼翼地送上新沏的茶,过了一会,又搬进来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
马太妃瞟了眼炭盆,端起茶,慢慢地啜着。
安莲含笑坐在她的下首,从袖中抽出那本未看完的前朝战史继续翻了起来。
马太妃眼角一搐,额头隐有青筋跳跃,一手放下茶杯,声音骤然冷下,“洁侍臣不嫌无礼?!”
“洗耳恭听太妃教诲。”他侧过头,笑容依旧,却未达眼底。
马太妃脸色数变,看他的目光尖刻如针,最后冷声道:“彭蓄子虽是骤逝,但御医署、仵作都不曾记录。此事从头至尾,只有洁侍臣一人知晓,委实过于蹊跷,本宫少不得要来问上一问了!”
“彭蓄子乃是练功走火入魔,因此御医暑并无记录。至于仵作……”他顿了顿,“太妃莫非怀疑彭蓄子之死乃是人为?”
“本宫不过问问,是与否,洁侍臣心中有数。”一个人练功练了十几二十年的人突然走火入魔?马太妃心中冷笑,表面上却仍僵着脸,“此事暂且不提,且说前几日洁侍臣曾记录了一份名单?”
“确有此事。”安莲坦然点头。
马太妃笑了,眼冷如铁,“洁侍臣莫非想将后宫乱成一锅粥,不得安宁么?”
“太妃此话何解?”
“捏住后宫的把柄,安莲,你意欲何为?”疾言厉色得令人生寒。
安莲出乎意料地点头道:“所言甚是,若非太妃提醒,我险些酿成大错。”
马太妃狐疑地望着他。
安莲从袖中又抽出一本簿子来,翻了翻,密密麻麻地名字与数字将她看得一阵头晕。
“既是祸害,不如毁去。”在马太妃出声前,他已随手一丢,将它扔入炭盆里,也不知簿子上涂了什么,火苗三两下便将它吞噬得一干二净。
马太妃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早早的准备炭盆,竟是这个用途!安莲他分明早已看透她的来意!如今簿子已毁,是真是假死无对证。就算他私底下抄个成百上千本,她也莫可奈何。
“洁侍臣不愧相才,果真深通谋略。”她阴森森道。
安莲自火焰中收回目光,浅笑道:“与高阳王的雄才伟略相比,不值一提。”
马太妃的脸色缓了缓,“本宫打扰已久,先行回宫了。”
安莲起身,“恭送太妃。”
马太妃鼻子轻哼了一声,尖长的指甲划过茶几,刻下一道划痕。
凌晨的风,沧寒刺骨,冷厉如刀锋剑芒,无情地割伐天地生物。
晶莹的红梅,枝杆伸舒,遒劲有力。柔嫩的花瓣在风中挣扎,仿佛一眨眼就会被刮得灰飞湮灭,但每每在厉风稍歇的间隙看到它依旧完好地挺立在原处,芬芳远溢,清艳逼人。
安莲身披珠白绣银大氅,立于园中,与梅对望,默然无语。洁白若霜雪的双颊冻得通红,卷长的睫毛轻敛,目光落在那片片娇红的花瓣上,不知道想什么出神。
细碎的脚步碾碎铺陈在小路上的露珠,一声声敲在静谧如寂的花园里。
瘦长的手指在空中虚探,尖尖的指尖几乎落到那头乌黑如墨的青丝上。
安莲蓦然回身。
指尖尴尬地停在他的下颚处。
安凤坡泰然一笑,右手顺势落在他的肩膀上,掸去那根本不存在的落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时的安莲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容貌秀丽无双,却眉宇深沉,说话处事已然大人一般。见到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天地间无物可让他心动。
于是他好奇,好奇这个被整个安氏家族捧在掌心的小主人为何会露出这般表情。后而了解,后而同情,后而敬佩,再后来……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了。
安莲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疏离如陌路。“所以在最后,老天爷也选了这样的天气。”
明亮的眸光在眼中一寸寸剥落,“这是决定?”
“不,”缓慢而有力,“是人生。”
安凤坡目光幽深,两道暗流在眼中隐隐现现,“埋没在后宫的人生?”
“属于自己的人生。”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眼色渐显凌厉,“意味这你必须用容貌和阴谋向一个女人邀宠!意味你把自己押在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赌注上!皇夫?!”比风更刺骨的冷哼,“你见过有哪个皇后能站在朝堂上?前朝的皇夫不过是个美丽的传说。”
安莲神色澹然。肆虐的风卷起他的发稍,妖妙舞动。
“即使这样,也无法动摇你所谓的人生么?”他自嘲地一笑,“看起来,我才是最笨的那个。因为你想当官,所以傻乎乎地跑去向老爷子讨官做。因为你进宫,所以又傻乎乎地把自己给弹劾了来陪你。到头来,不过是我一个人一头担子热而已!”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一点都不动容么?”
“需要么?”安莲反问。
安凤坡看着他,眼角微抽,“不需要么?”
四道目光在两人中间互不退让。
风,渐吹渐止。
天与地,只剩下两声不和谐的呼吸。
“呵呵,”安凤坡再度苦笑,“你总是分得这样清楚。”笑声略停,他垂目看地上卷成一团的枯叶,轻声道,“所以……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安莲望他的眸子,一片清朗,“我们是兄弟,从来都是。”
安凤坡神情激动,“你是说……”
“只是你站在了河的另一边。”浅浅的笑容,抹开了云,露出天空的纯蓝,“而我选择留在这边。”
“居然说得这样云淡风清。”安凤坡单手捂住脸,低沉的笑容在指缝里传出,“这就是我认识的安莲。无论任何时候,都由理智操控一切。连……兄弟感情也是。”
脚尖朝右稍转,安莲伸手摸着那枝红梅,粗糙的节棱磨过手掌,划出一条长长红痕。血自手掌滴下,落在土里,转瞬不见。
“作为兄弟,提醒你两个人。”他摊开手,露出那张瘦削苍白的脸庞,笑意盈然,仿佛刚才的失态与激动只是风吹迷了眼睛的错觉。“一个自然是老爷子,连安家最有希望的两大继承人入宫,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狐狸神功越发高深了。”
安莲把手指按在土里,一抹淡血沾在指头,鲜红嫩白,刺痛眼眸。
“另一个就是……”安凤坡眼中精光一闪,“范拙。”
旭日正东升,一轮橘红,映得东方艳霞如火。
安莲抬起头,朝霞辉华氤氲出侧脸的秀美轮廓,神圣高洁。
安凤坡深吸一口气,双臂猛地箍住他的身子。
安莲眉峰一冷,他却已经放开双手,转过身,头也不回。白色衣尾逶迤在地,拖出长长的痕迹,直至消失在园子尽头。
日光下的红梅格外娇艳。
安莲伸出食指与中指,托住花朵,轻轻一折。
红梅顺着手指滑落……
一只黑瘦如柴的手鬼魅般闪了出来,将花掬在手心,捧至安莲面前。
红色的花瓣在风中畏畏战抖。
“咳,少爷。”
这是安家家奴对他的称呼,如意也曾这样一声声地唤着,却最终淹没在后宫的礼仪教条中。
安莲自红梅上收回目光,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黑炭似的小太监。
“少爷。”小太监沉着地将花收到怀里,恭敬道,“这几日阮统领一直跟在少爷身边,奴才不敢贸然出现,所以耽搁了几日。”不等安莲说话,他兀自接下去道,“凤少爷的事情老爷已经知道了。老爷让少爷放心,安家还是捏在本家手里的,将来无论怎样,都会传给少爷。所以请少爷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事情不用操心。”
“至于彭徐两家,老爷请少爷放手去做,外面的事情,自会有人处理干净。”
“徐家有人进京了?”安莲淡淡开口道。
“昨日进的京,现在应在范府做客。”
眸光微动。
他任右相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