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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常常召集伶人们,给日本人唱戏,他也曾顺手儿的追逐过坤伶。但是,假若他的面貌可憎,他的手就更不得人缘;他的手不肯往外掏钱。不错,他会利用他的势力与地位压迫她们,可是她们也并不好欺负,她们所认识的人,有许多比他更有势力,地位也更高;还有认识日本人的呢。他只好暗中诅咒她们,而无可如何。及至想到,虽然在爱情上失败,可是保住了金钱,他的心也就平静起来。
闹来闹去,他听到瑞丰丢了官,也就想起胖菊子来。当初,他就很喜欢菊子,因为她胖,她象个肥猪似的可爱。他的斜眼分辨不出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的贪得的心里,只计算斤量;菊子那一身肉值得重视。
同时,他恨瑞丰。瑞丰打过他一拳。瑞丰没能替他运动上中学的校长。而且,瑞丰居然能作上科长。作科长与否虽然与他不相干,可是他心中总觉得不舒泰。现在,瑞丰丢了官。好,东阳决定抢过他的老婆来。这是报复。报复是自己有能力的一个证明。菊子本身就可爱,再加上报仇的兴奋与快意,他觉得这个婚姻实在是天作之合,不可错过。
他找了菊子去。坐下,他一声不出,只扯动他的鼻子眼睛,好象是教她看看他象个处长不象。坐了一会儿,他走出去。上了汽车,他把头伸出来,表示他是坐在汽车里面的。第二天,他又去了,只告诉她:我是处长,我有房子,我有汽车,大概是教她揣摩揣摩他的价值。
第三天,他告诉她:我还没有太太。
第四天,他没有去,好容些工夫教她咂摸他的“诗”的语言,与戏剧的行动中的滋味。
第五天,一进门他就问:“你想出处长太太的滋味来了吧?”说完,他便拉住她的胖手,好象抓住一大块红烧蹄膀似的,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报了仇!从她的胖脸上,他看见瑞丰的失败与自己的胜利;他的脸上微微红了一点。她始终没有说什么,而只把处长太太与汽车印在了心上。她晓得东阳比瑞丰更厉害,她可是毫无惧意。凭她的一身肉,说翻了的时候,一条胖腿便把他压个半死!她怎样不怕瑞丰,便还可以怎样不怕东阳,他们俩都没有大丈夫的力量与气概。
她也预料到这个婚姻也许长远不了。不过,谁管那些个呢。她现在是由科长太太升为处长太太,假若再散了伙,她还许再高升一级呢。一个妇人,在这个年月,须抓住地位。只要能往高处爬,你就会永远掉不下来。看人家大赤包,那么大的岁数,一脸的雀斑,人家可也挺红呀。她曾经看见过一位极俊美的青年娶了一个五十多岁,面皮都皱皱了的,暗娼。这个老婆婆的绰号是“佛动心”。凭她的绰号,虽然已经满脸皱纹,还一样的嫁给最漂亮的人。以此为例,胖菊子决定要给自己造个象“佛动心”的名誉。有了名,和东阳散了伙才正好呢。
三下五除二的,她和东阳结了婚。
在结婚的以前,他们俩曾拉着手逛过几次公园,也狠狠的吵过几回架。吵架的原因是:菊子主张举行隆重的结婚典礼,而东阳以为简简单单的约上三四位日本人,吃些茶点,请日本人在婚书上的介绍人,证婚人项下签字盖章就行了。菊子爱热闹,东阳爱钱。菊子翻了脸,给东阳一个下马威。东阳也不便示弱,毫不退让。吵着吵着,他们想起来祁瑞丰。菊子以为一定要先把离婚的手续办清,因为离婚是件出风头的事。东阳等不及,而且根本没把瑞丰放在眼里。他以为只要有日本人给他证婚,他便得到了法律上的保障,用不着再多顾虑别的。及至瑞丰拒绝了菊子的请求,东阳提议请瑞丰作介绍人,以便表示出赶尽杀绝。菊子不同意。在她心里,她只求由科长太太升为处长太太,而并不希望把祁家的人得罪净了。谁知道呢,她想,瑞丰万一再走一步好运,而作了比处长更大的官呢?东阳可以得意忘形,赶尽杀绝。她可必须留个后手儿。好吧,她答应下马上结婚,而拒绝了请瑞丰作介绍人。对于举行结婚典礼,她可是仍然坚持己见。东阳下了哀的美敦书:限二十四小时,教她答复,如若她必定要浪费金钱,婚事着勿庸议!
她没有答复。到了第二十五小时,东阳来找她:他声明:他收回“着无庸议”的成命,她也要让步一点,好赶快结了婚。婚姻——他琢磨出一句诗来——根本就是妥协。
她点了头。她知道她会在婚后怎样的收拾他。她已经收拾过瑞丰,她自信也必能教东阳脑袋朝下,作她的奴隶。
她们在一家小日本饮食店里,定了六份儿茶点,庆祝他们的百年和好。四个日本人在他们的证书上盖了仿宋体的图章。
事情虽然办得很简单,东阳可是并没忘了扩大宣传。他自己拟好了新闻稿,交到各报馆去,并且嘱告登在显明的地位。
在日本人来到以前,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北平的。假若发生了,那必是一件奇闻,使所有的北平人都要拿它当作谈话的资料。今天,大家看到了新闻,并没感到怎么奇怪,大家仿佛已经看明白:有日本人在这里,什么怪事都会发生,他们大可不必再用以前的道德观念批判什么。
关心这件事的只有瑞丰,冠家,和在东阳手下讨饭吃的人。
瑞丰的病更重了。无论他怎样没心没肺,他也受不住这么大的耻辱与打击。按照他的半流氓式的想法,他须挺起脊骨去报仇雪耻。可是,日本人给东阳证了婚,他只好低下头去,连咒骂都不敢放高了声音。他不敢恨日本人,虽然日本人使他丢了老婆。只想鬼混的人,没有爱,也没有恨。得意,他扬着脸鬼混。失意,他低着头鬼混。现在,他决定低下头去,而且需要一点病痛遮一遮脸。
冠家的人钦佩菊子的大胆与果断。同时也有点伤心——菊子,不是招弟,请了日本人给证婚。而且,东阳并没约请他们去参加结婚典礼,他们也感到有失尊严。但是,他们的伤心只是轻微的一会儿,他们不便因伤心而耽误了“正事”。大赤包与冠晓荷极快的预备了很多的礼物,坐了汽车去到南长街蓝宅贺喜。
已经十点多钟,新夫妇还没有起来。大赤包与侍从丈夫闯进了新房。没有廉耻的人永远不怕讨厌,而且只有讨厌才能作出最无耻的事。
“胖妹子!”大赤包学着天津腔,高声的叫:“胖妹子!可真有你的!还不给我爬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晓荷眉开眼笑的赞叹。
东阳把头藏起去。菊子露出点脸来,楞眼巴睁的想笑一笑,而找不到笑的地点。“我起!你们外屋坐!”“怕我干什么?我也是女人!”大赤包不肯出去。“我虽然是男人,可是东阳和我一样啊!”晓荷又哈哈了一阵。哈哈完了,他可是走了出去。他是有“文化”的中国人。
东阳还不肯起床。菊子慢慢的穿上衣服,下了地。大赤包张罗着给菊子梳头打扮:“你要知道,你是新娘子,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可!”
等到东阳起来,客厅里已挤满了人——他的属员都来送礼道喜。东阳不屑于招待他们,晓荷自动的作了招待员。
菊子没和东阳商议,便把大家都请到饭馆去,要了两桌酒席。东阳拒绝参加,而且暗示出他不负给钱的责任。菊子招待完了客人,摘下个金戒指押给饭馆,而后找到新民会去。在那里,她找到了东阳,当着众人高声的说:“给我钱,要不然我会在这里闹一整天,连日本人闹得都办不下公去!”东阳没了办法,乖乖的给了钱。
没到一个星期,菊子把东阳领款用的图章偷了过来。东阳所有的稿费和薪金,都由她去代领。领到钱,她便马上买了金银首饰,存在娘家去。她不象大赤包那样能搂钱,能挥霍;她是个胖大的扑满,只吞钱,而不往外拿。她算计好:有朝一日,她会和东阳吵散,所以她必须赶快搂下老本儿,使自己经济独立。况且,手中有了积蓄,也还可以作为钓别的男人的饵,假若他真和东阳散了伙。有钱的女人,不论长得多么难看,年纪多大,总会找到丈夫的,她知道。
东阳感觉出来,自己是头朝了下。可是,他并不想放弃她。他好容易抓到一个女人,舍不得马上丢开。再说,假若他撵走菊子,而去另弄个女人,不是又得花一份精神与金钱么?还有菊子风言风语的已经暗示给他:要散伙,她必要一大笔钱;嫁给他的时候,她并没索要什么;散伙的时候,她可是不能随便的,空着手儿走出去。他无可如何的认了命。对别人,他一向毒狠,不讲情理。现在,他碰到个吃生米的,在无可如何之中,他反倒觉得怪有点意思。他有了金钱,地位,名望,权势,而作了一个胖妇人的奴隶。把得意变成愁苦,他觉出一些诗意来。亡了国,他反倒得意起来;结了婚,他反倒作了犬马。他是被压迫者,他必须道出他的委屈——他的诗更多了。他反倒感到生活丰富了许多,而且有诗为证。不,他不能和菊子散伙。散了伙,他必感到空虚,寂寞,无聊,或者还落个江郎才尽,连诗也写不出了。
同时,每一想起胖菊子的身体,他就不免有点迷惘。不错,丢了金钱是痛心的;可是女人又有她特具的价值与用处;没有女人也许比没有金钱更不好受。“好吧,”他想清楚之后,告诉自己:“只拿她当作妓女好啦!嫖妓女不也要花钱么?”慢慢的,他又给自己找出生财之道。他去敲诈老实人们,教他们递包袱。这种金钱的收入,既不要收据,也不用签字盖章,菊子无从知道。而且,为怕菊子翻他的衣袋,他得到这样的钱财便马上用个假名存在银行里去,决不往衣袋里放。
这样,他既有了自己的钱,又不得罪菊子,他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天才。
56
正是芍药盛开的时节,汪精卫到了上海。瑞宣得到这个消息,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对牛教授的附逆,他已经难受过好多天。可是,牛教授只是个教授而已。谁能想得到汪精卫也肯卖国求荣呢?他不会,也不肯,再思索。万也想不到的事居然会实现了,他的脑中变成了一块空白。昏昏忽忽的,他只把牙咬得很响。
“你看怎样?”富善先生扯动了好几下脖子,才问出来。老先生同情中国人,可是及至听到汪逆的举止与言论,他也没法子不轻看中国人了。
“谁知道!”瑞宣躲开老先生的眼睛。他没脸再和老人说话。对中国的屡吃败仗,军备的落后,与人民的缺欠组织等等,他已经和富善先生辩论过不止一次。在辩论之中,他并不否认中国人的缺陷,可是他也很骄傲的指出来:只要中国人肯抱定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精神抵抗暴敌,中国就不会灭亡。现在,他没话再讲,这不是吃败仗,与武器欠精良的问题,而是已经有人,而且是有过革命的光荣与历史的要人,泄了气,承认了自己的软弱,而情愿向敌人屈膝。这不是问题,而是甘心失节。问题有方法解决,失节是无须解决什么,而自己愿作犬马。
“不过,也还要看重庆的态度。”老人看出瑞宣的难堪,而自己打了转身。
瑞宣只嘻嘻了两声,泪开始在眼眶儿里转。
他知道,只要士气壮,民气盛,国家是绝不会被一两个汉奸卖净了的。虽然如此,他可是还极难过。他想不通一个革命的领袖为什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