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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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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两步,他回过头来说:问祁家的人好!祁先生,我溜溜的①想了一夜,想起这么主意:我决定走!可是家里必定得一月有六块钱!按现在的米面行市说,她有六块钱就足够给房钱和吃窝窝头的。以后东西也许都涨价钱,谁知道!祁先生,你要是能够每月接济她六块钱,我马上就走!还有,等到东西都贵了的时候,你可以教她过来帮祁太太的忙,只给她两顿饭吃就行了!这可都是我想出来的,你愿意不愿意,可千万别客气!”刘师傅喘了口气。“我愿意走,在这里,我早晚得憋闷死!出城进城,我老得给日本兵鞠躬,没事儿还要找我去耍狮子,我受不了!”瑞宣想了一会儿,笑了笑:“刘师傅,我愿意那么办!我刚刚找到了个事情,一月六块钱也许还不至于太教我为难!不过,将来怎样,我可不能说准了!”
  刘师傅立起来,吐了一大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我准知道你肯帮忙,我走着就放心了!祁先生,我不会说什么,你是我的恩人!”他作了个扯天扯地的大揖。“就这么办啦!只要薪水下来,我就教小顺儿的妈把钱送过去!”
  “我们再见了!祁先生!万一我死在外边,你可还得照应着她呀!”
  “我尽我的力!我的问题要象你的这么简单,我就跟你一块儿走!”
  刘师傅没顾得再说什么,匆匆的走出去,硬脸上发着点光。
  瑞宣的心跳得很快。镇定了一下,他不由的笑了笑。自从七七抗战起,他觉得只作了这么一件对得起人的事。他愿意马上把这件事告诉给钱先生。他又往外走。刚走到街门,迎面来了冠晓荷,大赤包,蓝东阳,胖菊子,和丁约翰。他知道丁约翰必定把啤酒供献给了冠家,而且向冠家报告了他的事情。胖菊子打了个极大的哈欠,嘴张得象一个红的勺。蓝东阳的眼角上堆着两堆屎,嘴唇上裂开不少被烟卷烧焦的皮。他看出来,他们大概又“打”了个通夜。
  大赤包首先开了口,她的脸上有不少皱纹,而临时抹了几把香粉,一开口,白粉直往下落。她把剩余的力气都拿了出来,声音雄壮的说:“你可真行!祁大爷!你的嘴比蛤蜊还关得紧!找到那么好的事,一声儿都不出,你沉得住气!佩服你!说吧,是你请客,还是我们请你?”
  晓荷在一旁连连的点头,似乎是欣赏太太的词令,又似乎向瑞宣表示钦佩。等太太把话说完,他恭敬而灵巧的向前赶了一步,拱起手来,笑了好几下,才说:“道喜!道喜!哼,别看咱们的胡同小啊,背乡出好酒!内人作了日本官,你先生作了英国官,咱们的小胡同简直是国际联盟!”
  瑞宣恨不能一拳一个都把他们打倒,好好的踢他们几脚。可是,他不会那么撒野。他的礼貌永远捆着他的手脚。他说不上什么来,只决定了不往家中让他们。
  可是,胖菊子往前挪了两步。“大嫂呢?我去看看她,给她道喜!”说完,她挤了过来。
  瑞宣没法不准自家人进来,虽然她的忽然想起大嫂使他真想狠狠的捶她几捶。
  她挤进来,其余的人也就鱼贯而入。丁约翰也又跟进来,仿佛是老没把瑞宣看够似的。
  蓝东阳始终没开口。他恨瑞丰,现在也恨瑞宣。谁有事情作,他恨谁。可是,恨尽管恨,他可是在发泄恨怨之前要忍气讨好。他跟着大家走进来,象给一个不大有交情的人送殡似的。
  祁老太爷和天佑太太忽然的涨了价钱。大赤包与冠晓荷直象闹洞房似的,走进老人们的屋子,一口一个老爷子与老太太。小顺儿与妞子也成了小宝贝。蓝东阳在冠家夫妇身后,一劲儿打哈欠,招得大赤包直瞪他。丁约翰照常的十分规矩,而脸上有一种无可形容的喜悦,几乎使他显出天真与纯洁。胖菊子特意的跑到厨房去慰问韵梅,一声声的大嫂都稍微有点音乐化了——她的嗓音向来是怪难听的。
  祁老人讨厌冠家人的程度是不减于瑞宣的。可是,今天冠氏夫妇来道喜,他却真的觉到欢喜。他最发愁的是家人四散,把他亲手建筑起来的四世同堂的堡垒拆毁,今天,瑞宣有了妥当的事作,虽然老二与小三儿搬了出去,可是到底四世同堂还是四世同堂。只要瑞宣老不离家,四世同堂便没有拆毁之虞。为了这个,他没法不表示出心中的高兴。
  天佑太太明白大儿子的心理,所以倒不愿表示出使瑞宣不高兴的喜悦来。她只轻描淡写的和客人们敷衍了几句,便又躺在炕上。


  韵梅很为难。她晓得丈夫讨厌冠家的人与胖婶子,她可是又不便板起脸来得罪人。得罪人,在这年月,是会招来祸患的。即使不提祸患,她也不愿欺骗大家,说这是不值得庆贺的。她是主妇,她晓得丈夫有固定的收入是如何重要。她真想和胖婶子掰开揉碎的谈一谈家长里短,说说猪肉怎样不好买,和青菜怎样天天涨价儿。尽管胖婶子不是好妯娌,可是能说一说油盐酱醋的问题,也许就有点作妯娌的样儿了。可是,她不敢说,怕丈夫说她肤浅,爱说闲话。她只好把她最好听的北平话收在喉中,而用她的大眼睛观察大家的神色,好教自己的笑容与眼神都不出毛病。
  瑞宣的脸越来越白了。他不肯和这一伙人多敷衍,而又没有把他们赶出门去的决心与勇气。他差不多要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了。
  大赤包把院中的人都慰问完了,又出了主意:“祁大爷!你要是不便好事请客,我倒有个主意。这年月,我们都不该多铺张,真的!但是,有喜事不热闹一下,又太委屈。好不好咱们来它两桌牌?大家热闹一天?这不是我的新发明,不过现在更应该提倡就是啦。两桌牌抽的头儿,管保够大家吃饭喝酒的。你不必出钱,我们也免得送礼,可是还能有吃有喝的玩一天,不是怪好的办法吗?”
  “是呀!”晓荷赶紧把太太的理论送到实际上来:“我们夫妇,东阳,瑞丰夫妇,已经是五位了,再凑上三位就行了。好啦,瑞宣,你想约谁?”
  “老太爷不准打牌,这是我们的家教!”瑞宣极冷静的说。
  大赤包的脸上,好象落下一张幕来,忽然发了暗。她的美意是向来不准别人拒绝的。
  晓荷急忙的开了口:“这里不方便,在我们那儿!瑞宣,你要是在我们那里玩一天,实在是我们冠家的光荣!”瑞宣还没回出话来,瑞丰小跑着跑进来。瑞丰的嘴张着,脑门上有点汗,小干脸上通红。跑进来,他没顾得招呼别人,一直奔了大哥去。“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是那么动人,大家立刻都沉静下来,胖菊子几乎落了泪。
  “大哥!”老二又叫了声,仿佛别的话都被感情给堵塞住了似的。喘了两口气,他才相当顺利的说出话来:“幸而我今天到铺子看看父亲,要不然我还闷在罐儿里呢?好家伙,英国大使馆!你真行,大哥!”显然的,他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感情太丰富了,他的心里因热烈而混乱,把话都忘了。瑞宣楞起来。楞了一会儿,他忽然的笑了。对这群人,他没有别的任何办法,除了冷笑。他本想抓住老二,给老二两句极难听的话,自然,他希望,别人也就“知难而退”了。可是,他把话收住了——他知道甘心作奴隶的人是不会因为一两句不悦耳的话而释放了他的,何苦多白费唇舌呢。韵梅看出丈夫的为难与难堪。她试着步儿说:“你不是还得到东城去吗?”
  大赤包首先领略到这个暗示,似恼非恼的说:“得啦,咱们别耽误了祁先生的正事,走吧!”
  “走?”瑞丰象受了一惊似的,“大哥,你真的就不去弄点酒来,大家喝两口儿?”
  瑞宣又没出声。他觉得不出声不单效果大,而且能保持住自己的尊严。
  “老二,”祁大嫂笑着扯谎:“他真有事!改天我给你烙馅儿饼吃!”
  大赤包没等瑞丰再开口,就往外走。大家都怪不得劲的跟随着她。瑞宣象陪着犯人到行刑场去似的往外送。小崔头一天给瑞丰拉包月。他可是没把车停在祁家门外,他怕遇到冠家的人。把车停在西边的那株大槐树下面,他脸朝北坐着。大家由祁家出来,他装作没看见。等他们都进了冠家,他箭头似的奔过瑞宣来。
  “祁先生!这倒巧!”他很高兴的说:“我刚刚拉上包月,听说你也找到好事啦!道个喜吧!”他作了个揖。
  瑞宣惨笑了一下。他想告诉小崔几句真话。小崔,在他看,是比冠家那一群强的多,顺眼的多了。“崔爷,别喜欢吧!你知道,咱们还是在日本人的手心儿里哪!”
  小崔想了想,又说:“可是,祁先生,要不是因为闹小日本儿,咱们不是还许得不到好事哪吗?”
  “崔爷!你可别怪我说直话!你的想法差不多跟他们一样了!”瑞宣指了指冠家。
  “我,我,”小崔噎了一口气,“我跟他们一样?”“你慢慢的想一想吧!”瑞宣又惨笑了一下,走进门去。小崔又坐在车上,伸着头向绿槐叶发楞。
  冠家的客厅中今天没有客人,连高亦陀与李空山都没有来。节前,三个招待室都挤满了人,晓荷立了一本收礼与送礼的账本,到现在还没完全登记完毕。今天,已经过了节,客人们仿佛愿意教“所长”休息一天。
  大赤包一进门便坐在她的宝座上,吐了一口长气。“瑞丰!他简直不象是你的同胞弟兄!怎那么别扭呢?我没看见过这样的人!”
  “倒也别说,”晓荷一闭眼,从心中挖出一小块智慧来。“一龙生九种,种种不同!”
  “说真的,”瑞丰感叹着说:“我们老大太那个!我很担心哪。他的这个好事又混不了好久!他空有那么好的学问,英文说的和英国人一个味儿,可是社会上的事儿一点都不知道,这可怎么好!凭他,闹着玩似的就能拿个教育局局长,他可是老板着脸,见着日本人他就不肯鞠躬!没办法!没办法!”大家都叹了口气。蓝东阳已咧着嘴昏昏的睡去。
  丁约翰轻嗽了一下。大家知道这不仅是轻嗽,于是把眼睛都转向他来。他微带歉意的笑了笑,而后说:“不过,祁先生的办法也有来历!英国人都是那么死板板!他是英国派儿,所以才能进了英国府!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晓荷转了好几下眼珠,又点了点头:“这话对!这话对!
  唱花脸的要暴,唱花旦的要媚,手法各有不同!“”嗯!“大赤包把舌头咂了一下,咂摸出点味道:”要这么说,我们可就别怪他了!他有他的路子!“
  “这,我倒没想到!”瑞丰坦白的说。“随他去吧!我反正管不了他!”
  “他也管不了你!”胖菊子又打了个哈欠。
  “说的好!好!”晓荷用手指尖“鼓掌”。“你们祁家弟兄是各有千秋!”
  41
  在太平年月,北平的夏天是很可爱的。从十三陵的樱桃下市到枣子稍微挂了红色,这是一段果子的历史——看吧,青杏子连核儿还没长硬,便用拳头大的小蒲篓儿装起,和“糖稀”一同卖给小姐与儿童们。慢慢的,杏子的核儿已变硬,而皮还是绿的,小贩们又接二连三的喊:“一大碟,好大的杏儿喽!”这个呼声,每每教小儿女们口中馋出酸水,而老人们只好摸一摸已经活动了的牙齿,惨笑一下。不久,挂着红色的半青半红的“土”杏儿下了市。而吆喝的声音开始音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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