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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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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赔钱货,现在,给她丢人的反倒是她的心上的肉,而不是高第。她不能再激怒了高第,使高第也去胡闹八光。她只好骂桐芳。但是,桐芳也骂不得。她想象得到:假若她敢挑战,桐芳必定会立在门外的大槐树下去向全胡同广播招弟的丑事。她的怒气只能憋在心里。她巴结上了李空山,得到了所长的职位与她所希冀的金钱与势力,可是今天她受了苦刑,有气不敢发泄,有话不敢骂出来!她并没有一点悔意,也决不想责备自己,可是她感到心中象有块掏不出来的什么病。快晌午了,她不能再不起来。假若她还躺在床上,她想那就必定首先引起桐芳的注意,而桐芳会极高兴的咒诅她就这么一声不响气死在床上的。她必须起来,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无耻争取脸面。
  起来,她没顾得梳洗,就先到桐芳的小屋里去看一眼。桐芳没在屋里。
  高第,脸上还没搽粉,从屋里出来,叫了一声“妈!”
  大赤包看了女儿一眼。高第,因为脸上没有粉,唇上没有口红,比往日更难看了些。她马上就想到:招弟倒真好看呢,可是白白的丢掉了。想到这里,她以为高第是故意的讽刺她呢!她可是还不敢发脾气。她问了声:“她呢?”“谁?桐芳啊?她和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也许是看招弟去了吧?我听见爸爸说:去看新亲!”
  大赤包的头低下去,两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第往前凑了两步,有点害怕,又很勇敢的说:“妈!先前你教我敷衍李空山,你看他是好人吗?”
  大赤包抬起头来,很冷静的问:“又怎样呢?”高第怕妈妈发怒,赶紧假笑了一下。“妈!自从日本人一进北平,我看你和爸爸的心意和办法就都不对!你看,全胡同的人有谁看得起咱们?谁不说咱们吃日本饭?据我瞧,李空山并不厉害,他是狗仗人势,借着日本人的势力才敢欺侮咱们。咱们吃了亏,也是因为咱们想从日本人手里得点好处。跟老虎讨交情的,早晚是喂了老虎!”
  大赤包冷笑起来。声音并不高,而十分有劲儿的说:“呕!你想教训我,是不是?你先等一等!我的心对得起老天爷!我的操心受累全是为了你们这一群没有用的吃货!教训我?真透着奇怪!没有我,你们连狗屎也吃不上!”
  高第的短鼻子上出了汗,两只手交插在一块来回的绞。“妈,你看祁瑞宣,他也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可是一点也不……”她舐了舐厚嘴唇,没敢把坏字眼说出来,怕妈妈更生气。“看人家李四爷,孙七,小崔,不是都还没饿死吗?咱们何必单那么着急,非巴结……不可呢?”
  大赤包又笑了一声:“得啦,你别招我生气,行不行?行不行!你懂得什么?”
  正在这个时节,晓荷,满脸的笑容,用小碎步儿跑进来。象蜂儿嗅准了一朵花似的,他一直奔了大赤包去。离她有两步远,他立住,先把笑意和殷勤放射到她的眼里,而后甜美的说:“所长!二姑娘回来了!”
  晓荷刚说完,招弟就轻巧的,脸上似乎不知怎样表情才好,而又没有一点显然的惭愧或惧怕的神气,走进来。她的顶美的眼睛由高第看到妈妈,而后看了看房脊。她的眼很亮,可是并不完全镇定,浮动着一些随时可以变动的光儿。先轻快的咽了一点唾沫,她才勇敢的,微笑着,叫了一声“妈!”大赤包没出声。
  桐芳也走进来,只看了高第一眼,便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姐!”招弟假装很活泼的过去拉住高第的手,而后咯咯的笑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笑的什么。
  晓荷看看女儿,看看太太,脸上满布着慈祥与愉快,嘴中低声念道:“一切不成问题!都有办法!都有办法!”“那个畜生呢?”大赤包问晓荷。
  “畜生?”晓荷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一切都不成问题!所长,先洗洗脸去吧!”
  招弟放开姐姐的手,仰着脸,三步并成两步的,跑进自己屋中去。
  大赤包还没老到屋门口,高亦陀就也来到。有事没事的,他总是在十二点与下午六点左右,假若不能再早一点的话,来看朋友,好吃人家的饭。赶了两步,他搀着大赤包上台阶,倒好象她是七八十岁的人似的。
  大赤包刚刚漱口,祁瑞丰也来到。刚一进屋门,他便向大家道喜。道完喜,他发表了他的说与不说都没关系的意见:“这太好了!太好了!事情应当这样!应当这样!冠家李家的联姻,简直是划时代的一个,一个,”他想不出来到底应当说一个什么才对,而把话转到更实际一些的问题上去:“冠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吃喜酒呢?这回你可非露一手儿不行呀!酒是酒,菜是菜,一点也不能含糊。我去邀大家,单说鲜花花篮,起码得弄四十对来!还有,咱们得教李科长约些个日本人来助威,因为这是划时代的一个,一个……”他还是想不出一个什么来,而觉得自己很文雅,会找字眼,虽然没有找到。
  晓荷得到了灵感,板着脸,眼睛一眨一眨的,象是在想一句诗似的。“是的!是的!一定要请日本朋友们,这是表示中日亲善的好机会!我看哪,”他的眼忽然一亮,象猫子忽然看到老鼠那样,“干脆请日本人给证婚,岂不更漂亮?”瑞丰连连的点头:“难得大哥你想的出,那简直是空前之举!”
  晓荷笑了:“的确是空前!我冠某办事,当然得有两手惊人的!”
  “嫁妆呢?”瑞丰靠近了晓荷,极亲密的说:“是不是教菊子来住在这儿,好多帮点忙?”
  “到时候,我一定去请她来,咱们这样的交情,我决不闹客气!先谢谢你呀!”晓荷说完,轻巧的一转身,正看见蓝东阳进来。他赶紧迎过去:“怎么!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呢?”东阳自从升了官,架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的架子,不过,可不是趾高气扬的那一种,而是把骨骼放松,仿佛随时都可以被风吹散。他懒得走,懒得动,屁股老象在找凳子;及至坐下,他就象瘫在了那里,不愿再起来。偶尔的要走几步路,他的身子就很象刚学迈步的小儿,东倒一下,西倒一下的乱摆。他的脸上可不这么松懈,眼睛老是左右开弓的扯动,牙老咬着,表示自己虽然升了官,而仍然有无限的恨意——恨自己没有一步跳到最高处去,恨天下有那么多的官儿,而不能由他全兼任过来。越恨,他就越觉得自己重要,所以他的嘴能不漱就不漱,能不张开就不张开,表示出不屑于与凡人交谈,而口中的臭气仿佛也很珍贵,不轻于吐出一口来。
  他没回答晓荷的质问,而一直扑奔了沙发去,把自己扔在上面。对瑞丰,他根本没理会。他恨瑞丰,因为瑞丰没有给他运动上中学校长。
  在沙发上,扯动了半天他的眼睛,他忽然开了口:“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晓荷笑着问。晓荷是一向注意彼此间的礼貌的,可是他并不因此而讨厌东阳的没规矩。凡是能作官的,在他看,就都可钦佩;所以,即使东阳是条驴,他也得笑脸相迎。
  “招弟!”东阳从黄牙板中挤出这两个字。
  “那还能是假的吗,我的老弟台!”晓荷哈哈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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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阳不再出声,用力的啃手指甲。他恨李空山能得到美丽的招弟,而他自己落了空。他想起一共给招弟买过多少回花生米,哼,那些爱的投资会居然打了“水飘儿”!他的大指的指甲上出了血,他的脸紧缩得象个小干核桃。恨,给了他灵感,他脑中很快的构成了一首诗:“死去吧,你!
  白吃了我的花生米,狗养的!“
  诗作成,他默念了两三遍,以便记牢,好写下来寄到报社去。
  有了诗,也就是多少有了点稿费,他心中痛快了一点。他忽然的立起来,一声没出的走出去。
  “吃了饭再走啊!”晓荷追着喊。
  东阳连头也没回。
  “这家伙是怎回事?”瑞丰有点怕东阳,直等东阳走出去才开口。
  “他?”晓荷微笑着,好象是了解一切人的性格似的说:“要人都得有点怪脾气!”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不大的工夫,冠家的丑事就传遍了全胡同。对这事,祁老人首先向韵梅发表了意见:“小顺儿的妈,你看怎样,应了我的话没有?小三儿,原先,时常跟她套交情,要不是我横拦着,哼,把她弄到家来,那比二媳妇还要更糟!什么话呢,不听老人言,祸事在眼前,一点也不错!”老人非常自傲这点先见之明,说完了,一劲儿的梳弄胡子,好象是表示胡子便代表智慧与远见。小顺儿的妈却另有见解:“其实,老爷子你倒不必操那个心。不管老三当初怎么往前伸腿,他也不会把她弄到手。她们一家子都是势利眼!”
  老人听出韵梅的话中有些真理,可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不便完全同意,于是只轻描淡写的叹了口气。
  小顺儿的妈把自己的意见又向丈夫提出,瑞宣只微微的一皱眉,不愿意说什么。假若他愿开口的话,他必告诉她:“这并不只是冠家的羞耻,而是我们大家出了丑,因为冠家的人是活在我们中间的——我们中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假若你要只承认冠家的存在是一种事实,你便也承认了日本人的侵略我们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臭肉才会招来苍蝇!反之,你若能看清冠家的存在是我们的一个污点,你才会晓得我们要反抗日本,也要扫除我们内部的污浊。公民们有合理的生活,才会有健康的文化,才会打退侵略者。”他可是没有开口,一来因为怕太太不了解,二来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恐怕也不尽合理,要不然他为什么不去参加抗战的工作,而只苟延残喘的在日本旗子下活着呢?
  胡同中最热心给冠家作宣传的是小崔,孙七,与长顺。小崔和大赤包有点私仇,所以他不肯轻易放掉这个以宣传为报复的机会。他不象瑞宣那样会思索,而只从事情的表面上取得他的意见:“好吧,你往家里招窑姐儿,你教人家作暗门子,你的女儿也就会偷人!老天爷有眼睛!”
  孙七虽然同意小崔的意见,可是他另有注重之点:“告诉你,小崔,这是活报应!你苟着日本人,得了官儿,弄了钱,哼,你的女儿走桃花运!你看着,小崔,凡是给日本人作事,狐假虎威的人,早晚都得遭报!”
  长顺对男女的关系还弄不十分清楚,因此他才更注意这件事。他很想把故事中的细节目都打听明白,以便作为反对冠家的资料,一方面也增长些知识。他刨根问底的向小崔与孙七探问,他们都不能满足他。他甚至于问李四大妈,李四大妈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而郑重的嘱咐他:“年轻轻的,可别给人家造谣言哪!那么俊秀的姑娘,能作出那么不体面的事?不会!就是真有这么回事,咱们的嘴上也得留点德哟!”
  李四大妈嘱咐完了,还不放心,偷偷的把事情告诉了长顺的外婆。两位老太婆对于冠家几乎没有任何的批判,而只觉得长顺这个小人儿太“精”了。外婆给了长顺警告。长顺儿表面上不敢反抗外婆,而暗中更加紧的去探问,并且有枝添叶的作宣传。
  李四爷听到了这件事,而不肯发表任何意见。他的一对老眼睛看过的事情,好的歹的,善的恶的,太多了;他不便为一件特殊的事显出大惊小怪。在他的经验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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