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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吸取教训,营建严肃的恋爱关系。”仲雪把他的“庖厨总管”红汀叫来,一位光洁如珍珠的少女,和她白发白肤的保镖。巡游大越山区,这么显眼的两个人,应该很容易找到。叫红汀联系驿站去找,发动木工们去找,捕鲸队成员去找……
听说仲雪在寻找灵子,久违的下岛来告诉仲雪他知道灵子在哪里,“她是木匠的女儿,夫镡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戴大斋宫的首饰去大禹陵。如今又派她学习各地方术礼仪,恐怕是真的想让她继承大女巫的衣钵,夫镡就爱用这样的方式气死古板的老神巫和旧贵族。”她在距离大禹陵五十里的“舟室”,施行“船灵”。
“船灵?”阿堪讥笑恨不得即刻出发的仲雪:“你的灵子头发又不多,等你赶到恐怕已经变成秃子啦。”
——夫镡将抢来的艅艎大舟开进滨水的山洞里,以免被人看到,人们嘲笑越国的船都藏在室内,将造船场称为“舟室”。当船转入造船场的水坝,逐渐抬高的水面之上,堵塞洞口的竟是父亲送给仲雪的那艘船。
下岛在吴国学造船快满三年,仲雪的船在秋季瘟疫爆发时被烧掉后,烧焦的船龙骨被下岛连夜偷偷拖进舟室,以此研究吴国的中型战舰,以便修复艅艎大舟。
艅艎半倾的桅杆顶到洞顶,这是一艘行将退役的旧船,所以才在内河缉捕江盗,夫镡趁浙水涨交叉潮、吴人惊慌时抢来的,又在大禹陵下的浅滩锐石里冲撞,已破损严重。太子寿梦主持国政以来,每年增建艅艎,十艘艅艎编成三个编队,对楚国轮番骚扰、震慑越国、击退外越。几百名船工站在分层的脚手架上,没命地抠凿填补,涂刷最后一道面漆,包括黑白交界的吃水线下,重涂了吴国舟师的誓言:进退存亡。
——灵子的长发将被剪下,封存在龙骨中,以唤醒休眠的船灵,让这艘超级战舰听命于越国神灵吗?
乌滴子救出的军师,就是夏季台风凑到夫镡耳边通报武原沉没的那人;虽然他满面病容,被仆人抬在肩舆里,双眼却晶晶闪亮:“需要有人交还艅艎大舟,吴越是贡赐之国,不能为了一艘船而反目成仇。”他让上岛把仲雪骗到这儿来,就是请他交还艅艎大舟吗?
只要寿梦的坏血在姑发氏血管里继续流动,世仇就会继续,但哪怕为此做出一点点缓冲,也值得全力一试。
“请您将艅艎驶出武原港,灵子将在那里等您。”军师说,夫镡已为他洗净包好灵子了。
“乌滴子,是怎么找到你的?”仲雪临别前问。
“在雪堰大夫释放囚犯的次日,乌滴子在不能动弹的死人堆里,把我背了出来。”
仲雪那夜在花宫所见的乌滴子与寺人貙的决斗幻境,是第二天的现实……
“你答应了?为了那个灵子?你喜欢的女孩都一样,像带鱼!”还是不放心追来的阿堪,愤愤地用拐杖敲下一段炭化的船骨。他喜欢五官疏淡的女性,银光闪闪,仿佛一团不确形状的流云,浓妆重彩之后将变成另一个人。
在坚信越容易的事越难做的阿堪看来,仲雪不是这伙狡诈之徒的对手,他根本不适合权谋,只会执行直线型的简单任务,然后被用后即扔、断送小命。也许,他只是舍不得仲雪离开,有时仲雪都快被阿堪的控制欲闷死了。他让元绪一同驾船北上,阿堪气鼓鼓地说“我要重建木神庙,没空!”
他们行驶得非常慢,船工们送走这艘战舰,就像丧子的鲸鱼。在几段干涸的冬季河道中,必须筑坝蓄水抬高水位,如同无法接受小鲸鱼的死去的雄鲸,一连几天含着小鲸鱼不停地把它顶上水面,期望它再次苏醒。
爱是一种让人沉浸悲痛之中的情感。
他们驶出积雪的群山,切入广袤的水道,驼色的野草倒伏在相同色系的河岸与山丘上。山雀展开宝蓝色的尾翼,倏忽而过,仲雪来到了清隽的越北平原。
浙水凶猛的入海口,巨浪滔天,无法竞渡。船只必须溯流而上数百里,在水流平缓的上游渡江北上,武原君派人送来接风礼物和夜航挡风的熊皮,飘雪扑入酒肉果脯的漆盒,瞬间就把热量带走了……两仆人合力把熊皮扛入舰桥,悄无声息地退下。仲雪还在背对舱门写航行日志,从熊皮中钻出灵子,就像冬眠醒来的小熊。赤脚迈入初生的世界,她在夜风中等了很久,鼻尖和两颊绯红而冰冷,睫毛沾着霜花,“熊不喜欢弄湿耳朵。”她轻衔他的耳垂。
这就是夫镡与他的交易。
他穿越七天的莽流山原,而她只给他一点点皮肤。仲雪变得严厉而絮絮叨叨,说你自诩新潮,却遵循愚忠的教条,随便向人献身。
“我无法拒绝。”
“你可以拒绝,你可以跟着‘黑屏的妹妹’做个接骨师父……”
“黑屏的妹妹?”她忍俊不禁。
“对,她是个下巴很宽的女孩,遇见难过的事情就咬紧牙关……或者跟着元绪做染匠,但是你过惯了夫镡给你的生活,你不愿拒绝,你的人生不应预设禁区。”
灯油落在航图上,流动着幽微的火又熄灭了,“那天我骑着驴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沥找不到渡船,或者有什么人来把我抢走……你毕竟是个男人,不会明白的。”灵子离去了。只留下那串枫木护身符,蜷缩在熊皮深处。
舰船渡江而上,重新向东,武原港是一座真实的海市蜃楼。船队编布为燕式或四方城式,排筏布满海面,战车可在船只之间通行,“那是骇沐国王的海上战车,”元绪小声惊叹,“洄游的带鱼快到了,外越人追着鱼汛群集而来……”鹿苑与此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严冬是渔猎征伐的季节。交换俘虏、送还军舰,需要外交使臣无数奔波与交涉,需要第三国的斡旋担保。艅艎如最夺目的宝石,被众多船只舢板包围,犹如万物之树的树心……永远乐呵呵的武原君把仲雪等人都请到水上船屋上,在那里他们被无数礼仪与问候所淹没,所有人在欢宴上喝酒,但揣度着下一刻是否酒杯被砸碎,橱壁中的长矛手鱼贯而出?
夜深了,整个港湾都静止,仿佛能听到薄冰在浪头凝结的声音。
这时,他看到了灵子。
——穿着薄如蝉翼的麻衣,不涂任何脂粉,华服与首饰都由身后的白沥托在漆盒中。缓缓走上舰桥,侍女们同穿着越地特产白麻,外罩繁复的银饰,尾随其后,那里已设置重重守卫……很多年前,他的母亲也是这样进入吴国宫廷。
他要把枫木护身符送还给灵子,向她道歉,向所有无法左右自身命运的越国女性道歉,但白沥是第一重阻止他的人——
“我以为你在梦见屏上收获了一些绝世巫术什么的,结果你只是把自己搞得更混淆更阴沉更软弱。”
“那你呢?从杀手变成了保姆?”仲雪反问,“夫镡为什么要把她送来送去,除了嘲笑会稽山还有什么功用?”
“你培育猎犬,”白沥直视仲雪,眼神中没有丝毫嘲讽,“对于那种不值得配种的母狗,你怎么办?”
“把它包上布,和公狗隔离开,关到另外的地方。”
“夫镡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两人在船舷与踏板之间击剑,仲雪利用缆绳窜上甲板——
武原君挡在他的面前,拥有天下第二深水港的大夫看起来就像是招待了冗长的嘉宴,偶然上甲板吹散酒气的,他说了一通对吴越同舟的展望,“把人间的烦心事都留给国王大臣们吧,偌去处理鬼神的污糟事,无论是吴人还是越人,都是期望长寿而富贵的,国王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我只想在她离开前和她说一句话。”
“偌一句,她一句,会没完没了的。巡游之后,她是神的新娘、新一代斋宫,足以取代狸首的大祝之位。偌以为那样的女人,夫镡是真送给偌的吗?”他对仕女们的爱与同情呢,随绿华绿萼的容貌败坏而消失了吗?也许他从没同情过她们,这个时代的女人和布匹、马一样,都是可供宠爱的玩物。瘦小的牛奴挥舞长鞭把仲雪抽下海,原来牛奴迅猛如旋风,比绿华绿萼还厉害——
“我还以为和偌有共同语言,为了一些微小的不愉快而陈兵边境,难道就是吴国奸细的眼界吗?”武原君嘶哑而诚挚地问。仲雪在他乡遇见这样的“故知”,感到一种污秽,“你在我快淹死的时候,和我讨价还价充当吴国奸细?”他反揪住牛奴的长鞭,将他甩到武原君的身上,再次爬上舰头。
仲雪推开屏风,垂帐外,是他的哥哥。
公元前五八六年的冬天,仲雪与兄长重逢,云梦泽巡猎时。楚王设坛加封安陵君的那天,仲雪手持仪仗,等候的一个时辰里,对着祭坛上那组步障看了一个时辰,有一幅画的是参商之星。在那个抑郁的贵族社会,大多数人仍在挣扎,狂热追求财富、美色、权力,仿佛对烈焰浓烟的追逐就能延续生命;直到化身星辰,独自徘徊星空之上,对野心、爱情、生死都不再感兴趣……他想他不是画中的那个星君,受仇恨与自尊煎熬,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兄长。
让武原大夫充当淫媒,兄长看门的男人,走了出来。
黑衣黑披风,朴素得犹如长途旅行的越人。
四下皆静默。
仲雪就站在那儿,一手匕首一手长剑,没有行礼。
任何人想成为越王,都必须先讨好吴王。莽莽原野之上,山民、耕夫与渔人手脚冻裂、辛劳终日,贵族们盘剥威吓、绞尽脑汁,将财宝美人一层层向上传递,最终为讨好一两人的私欲。夫镡把灵子作为赔罪的礼物送给吴王太子,什么雄心壮志,王道霸业,也不过是众多交易中的沧海一粟——这就是白沥眼中彻底的灰心。
吴王太子踏上骇沐国王为他准备的快艇,几名黑衣寺人将长桨插入海水——
灵子披散长发,罩着外套,她将太子送出内帏,她看着仲雪,放下垂幕。
“我原以为,为潜逃的冶炼大师,你会来越国;为被盗的钱币模具,你会来越国……原来是为陪太子玩乐,你才会来越国。”而那艘花费几千个工时重修的艅艎,对太子来说,不过是奴婢顺从的暖床。
“你二十岁了,我是来为你举行冠礼的。”仲雪知道他根本是胡说。
这时海盗声势忽起,真正的海外刺客来了,他们朝舰桥投掷火把和渔叉,是鹿苑那批快活的亡命徒!“我等了太久,吴越双方都认为对你的试炼还不够,寺人貙才会将你丢弃给越人,而越人迟迟不为你戴上大护法的冠冕。因为你不够格!连叛徒也当不好!”兄长从来没有对仲雪满意过,他必须追上太子的快艇。
仲雪隔着垂帘对灵子说:“如果你愿意,请去夏宫等我。”然后去对付海盗,这就是他想对灵子说的话,如果知道这是他对灵子说的最后话语,他一定会面对面地告诉她。
夏秋之季如此漫长,从三月直到十月,以武原港为基地的夫镡船队一直被逗弄得团团转。太湖的宫廷对此深感开心,然而通过肢解夫镡的船队,今晚却可以绑架吴王太子。兄长担忧的是这一点,他追上王太子的越舲,看到的却是海面反映出的火光燎烟……
仲雪再拼凑船工,返回艅艎,居高临下地抗击海寇时。整个港口已大乱,夜潮将船只之间的楼桥拍成一堆碎木,水手们在翻涌的黑水中叉离燃烧的船只……他们不得不弃船上岸,在慌乱的人群中相互寻找,白沥寻找灵子,哪里也找不到。仲雪指责白沥的失职:“夫镡应该请个秦国人来当小孩的保镖——秦国人至少爱护小孩。”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