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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单是他们这样想,连有点为叶红安危而担心的单简和简单,看在眼里,也是想起这些。
“踏花归去马蹄香”,简单感叹地道:“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境吧.”
“踏花归去土鸡香”,单简的话却很杀风景:“饭馆有人在弄烧酒鸡。我饿了。”
“饿了?公子吩咐,先行料理哈七爷的后事:还得要通知饮冰上人等人……”简单说,“要吃,还早呢!”
单简忽然悠慢慢的道:“你说,公子会怎样跟严姑娘说去呢?”
简单们了侧首,随意的说,“他大概觉得不方便,只好请冰姑娘代说吧?”
单简又忽悠悠地道,“你猜,严姑娘会怎么反应呢?”
“反你个头!”简单啐骂道:“关你屁事!”
嘴里骂着,心里确也在想:
是呀,冰姑娘跟严姑娘会怎么说呢?冰三家姑娘一向能言善道,让她去说简直要比公子亲自开口还好,只是,严笑花姑娘也是干江府里口齿最伶俐的女子,她又会怎么说呢?
“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去?”
“我?”
“对,你说,更有力。”
“我?不行。”
“为什么?”
“我怕我会忍不住。”
“你怕她太美……嘻。”
“别胡说,我怕我会憋不住痛斥他。……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那,你一定要我说?”
“这件事只有你能办。”
“你没见过严笑花姑娘?”
“没有。”
“我跟她也是素昧平生。”
“我知道。”
“听说她很美?”
“我也听说了。”
“我很想知道她有多美。”
“一定不比你美。”
“你没见过她,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你。”
……两人说话都很温柔,很礼貌、很客气。
“你这样说,好话也说尽了,我只有硬着头皮的一试了。”冰三家的语音清脆柔婉的就像冰敲在翡翠杯上。
“反正,我们是站在理字上,就算她不讲理,也断不会无礼。……不过,我真没有把握,能不能成……“叶红忽然伸手。
白的、小的、露节的手,伸入舆窗、穿过竹窗、握住了搭在窗边上那细小纤柔的手,“啊……”冰三家觉得有一个轻柔的灵魂就像是纱一般降到心底里去,一种蚀骨的酥融。
“你怎么了?”叶红关切地问:“平时你下会这般没信心的。”
“不,没有,没有,没有什么。”冰三家觉得叶红的每一根手指,都像一个套子,一如剑鞘一般可以套好每一支剑。“不知怎的,要见严笑花姑娘,我就很兴奋,很喜悦,还,很有点紧张。”
“我知道。”叶红有点为冰三家担忧,然后他又感到这近乎半年来一直尾随他不断的杀气,又在附近出现了,“我看得出来。”
杀手,不管你是谁,你要杀的是谁,你出来吧,跟我好好的对一对、决一决、看谁杀谁、谁杀得了谁、谁被谁所杀!
“春雨楼头”是座瓦子。
瓦子即是青楼。
也就是妓院。
“春雨楼”是座很有名的青楼。
再有名的青楼,仍然是座妓院。
但凡是求声逐色的东西,在有钱人手里,只要他们高兴,要附庸风雅,就一定找得到专替有钱人脸上装金的文人,就会变得高尚了起来,而且也理所当然了起来。不过无论怎么千变万化,骨子里,追求的还是色欲,变化多端到了最后,有些东西仍是变得了形变不了质的。
叶红很少来这种地方。
他自洁、自爱,而且,还有点自恋。
以他的人品才学名望,实在说,他也不必更不需要来这儿才能追声逐欲。
不过,他毕竟是名门之后、世家公子,来到这种地方,还是特别有气派,出手也特别大方。
在这种地方,只要出手大方,就会受欢迎。
叶红现在就“大受欢迎”。
这里本来是不许带女人进来的;带女人进妓寨本就是大忌,可是,自从叶红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的银票塞给那老鸨之后,就算他把妈妈婆婆曾祖母玄嬷嬷都带过来也不会再有“关系”了。
因为着鸨和龟奴已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的索性连牙都不见了,只见银子。
本来,严笑花也是不见客的。
可是叶红硬是要见。
他还再叫人递了五十两银票过去。
老鸨“竹鸡婆子”一看,就不顾一切了。“让我来安排一下。”其实,她什么也役安排。她知道严笑花只回来收拾东西,绝不会见客,所以她只好让客人自行去闯一闯,要是碰上一鼻子灰,那也是客人自己的事,——谁叫他们自己把头捣过去嘛!只要不是自己不给他们见面,那么,这银票就算是捞定了。
她让叶红进去。
叶红自己不进去。
他让冰三家进去。
冰三家看了看叶红,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两只眼眸水灵灵的竟对剪出许多依依来。
然后才翩然转了进抄手游廊去。
叶红觉得有点奇怪:冰三家一向落落大方,精明能干,而今只不过是人内一会儿去见一个女子罢了,怎么却流露出分袂在即依依惜别的神情来?
“竹鸡婆子”又要向他讨钱。
——刚才只是收了男子进内的价钱。
——女子入内,价钱另付。
——“另付”即是至少贵上一倍的意思。
叶红无奈。
他不想跟这种婆子为那一点银子争持不休。
他只好照付。
——争,无疑是要付出争的代价,但“不争”也要付出“不争”的代价。
这时候清光白昼,外头花木扶疏,风光皆好,但在勾栏里总是惨淡阴郁些,仿佛这样才有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情趣。这时分一般行院女子还窝在被里,没起来,起得来的又倦倦慵慵等上灯,分外显得这院内的世间跟外边的世间各行其是,偶有孽缘,但又两无相欠。
有的女于出来张望叶红,若不是擦脂抹粉,插花带钗的,就是未及上妆前一张张可悲的脸。叶红没有去留意她们,她们也仿佛是屋里的影子,没敢出来招惹活人。
叶红在待客厅里坐坐,觉得太黝,有点坐不下去,便起来走走,不禁又负起手来,想了很多事情,不知怎的,虽是千百开端,但都回到龚侠怀还没有被放出来一事上。
这时,忽见东南角阳光暖熙处游廊走来了一个人。明明是盈盈地走过来,却升起一种起飞的感觉。舞姿犹如锋刃流转,很利。
这女子很快的便走到待客厅里,经过栏前的山茶花,茶花烫了烫,像是点头;又经过一排吊钟花,吊钟花摇了一摇,像是招呼。
叶红这才省觉,原来屋里屋外都乱糟糟的种着花,种的十分附庸风雅,还带点强词夺理的美艳。
那女子经过了,向他一笑,叶红让了让步子,女子就要在外走。
“你不是要找严姑娘吗?”“竹鸡婆子”忙碰了碰叶红的手肘。
叶红一时恍惚了一下,只来得及说:“是你?”
产笑花停了下来,大概是用一对带笑或是带嗔的眼看他。由于她背着阳光,叶红的服力又不太好,所以看不清楚,反而看见阳光下枝头上的芙蓉花,俏丽非凡。
“原来是你找我?”
“我……”
“你是叶红?”
“你……”
“你叫冰姑娘来眼我说那一番话的?”
“是……”叶红这才省起:“冰姑娘呢?”
“你凭什么不许我嫁给陆倔武?”
那些烟花女子开始探出头来看,像是在看好戏上场。叶红觉得很窘,一下子,毛躁了起来。
“我凭的是道理、公义!”
“你也知道什么是道义?”女子冷笑如一排结在枝头上给风吹碎的脆冰,“真有道义,龚侠怀就不必坐牢了。”
“就是因为龚侠怀正在坐牢,你才不可以嫁给陆倔武!”叶红气极了严笑花的态度,那不只是看不起他,而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这就是道义!”
“你是什么人?”严笑花静了一下,又问:“这关你什么事?”
“我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叶红理直气壮,“何况,龚侠怀是我的朋友。”
严笑花大概是眯着眼看他吧?叶红视力不好,她背着光,不易看得清楚,只觉得栏杆外院子里的阳光空洞得令人发慌:“你在营救龚侠怀?”
叶红气白了脸:“三寸笔写尽不凡事,三尺剑管尽不干事。龚侠怀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在他落难的时候置之不理!”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就不许再管他的事!”严笑花无情地道。
“什么!”叶红没听清楚,听清楚也不敢置信,“你再说一次。”
“我叫你不要再管龚侠怀的事。”
“呸!”连叶红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抑不住火气,“无耻之徒!”
“无‘齿’之徒的意思就是‘没有牙齿的徒弟’。”她说着竟用手指去扣响那一列白皓皓的门牙,笃笃,两声,“你看,我不是。”
叶红为之气结。
几乎气得为之气绝。
“你!……”
“我跟你说,你不要再管。再管,你就得给我小心着。”
(居然威胁起我来了!)
叶红几没跳了起来:“你这个……”
严笑花仰一仰首,问他:“什么?”
看热闹的鸳鸳燕燕都在窃笑。
叶红按捺不住了。对方是个女子,他总不能出手打她。但她心头的抑愤,终于像一支火棒捅进了马蜂窝般的炸了开来;为了龚侠怀这场冤狱,他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委屈,用了多少心力,累了多少朋友——今早,连哈公都说不定是为此而丧命了——而龚侠怀的红粉知音,居然迫不及待的去嫁给他的仇人,甚至还不准人去救他!
“龚侠怀看错你了!”叶红痛心地道。
严笑花冷笑,笑得像一把一言不发的刃锋。
“龚侠怀错看你了!”
叶红再次忿愤地道。
严笑花摇头,“不是的。龚侠怀没有你这种朋友。”
“嘿,”叶红气得脸冻如蜡色,心头的火却平地冒了起来,“就算我不配做龚侠怀的朋友,你却不配去做一个人。”
严笑花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了,她已准备要走,一面说,“我不跟你说了。你别阻碍了我去——”
叶红太生气了,反而抓不着主题,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严笑花居然说:“本姑娘要去嫁人。”
“你……!嫁给谁?”
“这关你屁事?”
“你嫁给陆倔武,我就要管!”
“我嫁给谁是我的事,我不但要嫁给陆倔武,还要嫁给沈清濂,你奈我何!”
“你!你可知道,他们都是陷害龚侠怀的仇人!”
“你才是陷害龚侠怀的人!”
“你这娼妇!”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
叶红也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激动,居然用这种语言来毒骂一个女子。他遇着她,就似火星撞着了羊刃。
隔了半晌,严笑花才挥挥手,厌恶地道:“好,你不愧为龚侠怀的朋友。”
说着就要走了。
叶红忽然觉得很懊梅。
他很想说一些什么道歉的话。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错啊,可是为何又会后悔得心中似有短刃冲击?
“我……的意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脑部交煎出来的,然而他其实什么话也没有说。
“别说了。严笑花厌倦地挥手,转身,就像一个舞蹈中的姿势,正要离去。
这时,冰三家刚刚走了进来,见严笑花要走,想留住她,急得向叶红频频打眼色。
严笑花只说:“我跟她谈过了。已不必再谈了。”
说罢就走了。
只剩下栏外的阳光和花。
寂寞的阳光。
轻颤的花。
刚才是掠过了一阵晴风还是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