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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头陀叹了一回气,说:“那么,到底还有一个办法。”
泥涂打了一个酒嗝。他只有在打酒嗝的时候,脸上那大笑狂哭的神情才会偶尔消散:“你说!”
销魂头陀转向融骨先生:“你说好了。”
融骨先生有点不情愿:“还是你说吧。”
泥涂奇道:“谁说不是一样吗?”
“好,我说。”销魂头陀忽然、突然、蓦然、陡然,倏然、猛然地自后抱住了泥涂和尚。
同一时间,融骨先生修长的十指也以一种非常、十分、极之、不可置信的速度,急扣泥涂和尚身上。
身上的骨头。
然后,在风里,绝对、一定、毫无问题的可以听到,泥涂和尚全身的骨胳,给融骨先生一一敲碎的声音,比骤雨打落在芭蕉叶上,或是棉棒敲在扬琴弦上更密集而清嘶的响着。
泥涂惨嚎。
他挣动下了。
(因为他的师弟销魂头陀正用一种销魂的姿势抱着他。)
他迅速“矮小”了下去。
(因为销魂头陀正“热烈地”揽着他。)
他很快的就“瘦”了下去,也“瘪”了下去。
(因为他全身的肌肉,都似给销魂头陀“吸”走了。)
他全身已散了开来,只不过在片刻之间,他己变成一堆烂泥似的,完全丧失了精、气、神。
(他全身的骨骼,也几乎都在这霎时之间让融骨先生捏碎了。)
他惟一还有点生气(也极生气)的是眼。
他瞪大了双眼。
他至死都还不明白:
他的两个亲爱的、可信的、忠诚的、一向崇拜他的师弟,怎么竟会向他用上“莫过不销魂,人比黄花瘦”和“一战功成万骨枯,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种毒手辣手来杀害他——
融骨和销魂把泥涂的尸体扔进塘里,然后两人拍拍身上的衣服,搓搓手,像刚把一块拦路的木头扔到泥塘里去似的,现在已功德完满。
融骨先生舔了舔干唇,说:“他的骨头很硬,我很喜欢他的骨头,他就是骨头太硬才会让我融了他的骨头。”
销魂头陀舒泰的说:“他的肉很结实。这么结实的肉一口气吸于,真有点可惜。”
过时,融骨先生和销魂头陀,一个本来己是长得很高的了,现在又更高了一些,一个原来胖得厉害,现在又似乎更臃肿一些。
融骨似乎叹了一回气,说:“不过,大师兄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他以为他好比莲花一般圣洁,现在不就栽在莲池里了吗!他法号泥涂,现在可作身都涂了泥了。”
销魂似乎也有点感慨:“那有什么办法?这些江湖上只顾玩命出名的家伙,只一劲儿的去救龚侠怀,也没好好想想,真当我们这些替朝廷主持正义执行律法的人都死了不成!”
融骨“咳”了一声,仿佛喉头里咽住了一颗榄核。
销魂头陀怪目一翻,道:“怎么?不对么?”
“也没什么对不对的;”融骨先生用两只手指捻着他那一小撮山羊须脚,道:“正义这句儿给人用得太多,已不知是何解了,只知道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正义的。”
他眯了眯眼睛算是笑容,用手一指河塘,说:“像我们这样把他杀了,的确可以免除皇上那帮人有意延揽他成为我们心腹大患的危机,不过,如果说这种做法是维护法律正义,也无不妥。”
销魂头陀忽然“啊”了一声,跌足道:“遗憾!”
“别担心,”融骨冷冷的白了他一眼,“你还来得及赶上‘劫囚’那一场好戏。”
“不是,”镖魂头陀用手一搭他那把残破扫帚似的乱发,“我是遗憾大师兄至死不知:你是‘绿草’我是‘黄花’,他虽然一直都自居为大师兄,但在江湖上、武林中的地位与身份,我们其实比他高多了!”
“这有什么干系!”融骨懒洋详的说:“我们只注重活着的跟我们有利害关系的人怎么想怎么看,至于死了的再大不了的人,也与我们全然无关。”
这时凉风送爽,吹得荷花莲叶一阵轻漾,泥徐大师沉陷下去的地方,现在已完全恢复了原来面貌,连泡都没再冒上一个。
远处传来龙舟竞渡的号响。
“死了的人甚至比不上这一阵风,”融骨忽然因景生情地道:“你听到吗?”
“号响?”销魂问,“龙舟争锋?”
“不是,是杀人声。他们开始了——”融骨说,“‘救龙行动’。”
4.诗丛里的刀
“好一把刀!”高赞魁拿着那把“天涯刀”的时候,心跳得快一些,血液流得急一些,连呼吸也费力了一些,就像初恋的男子刚刚遇上了他的梦中情人一样,“好刀!”
朱星五眼中发出邪芒。当他斜着眼在注视高赞魁拿着这把刀的时候,星芒就更甚了,那种光芒就像是香枝上的焰蒂,在白天不甚显亮,一到了全黑的夜里分外夺目。
“当年龙头就是仗着这把刀,横行天下,”朱星五感慨的说,像他眼前尽是一幕幕可凄可恋可歌可泣可再从头再来一次的如烟在事,“后来他的刀法已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此时无刀胜有刀’的境界,但我们追随他、帮他打天下的时日里,这把刀可以说是我们所有的信心、全部的定力、一切的目标、完全的奉献、不顾一切的号召。……那段日子,真是……过瘾!”
“那时候,我们不但直道而行,而且志在替天行道;”高赞魁抚着那柄刀,仿佛在对着他的情人诉说着绵绵情话,“我们都曾经相信过;只有在最危险的时候,才见着真情:只有在最大的磨练里,才显出一个人的志气,只有在不计成败、舍我其谁、全力以赴里,我们才活得比谁都更光辉、更自豪更不虚度。”
他那很有官威的紫膛脸,出现了一种少有的神采,就像是一个少年看到自己梦幻成真的神情一样。”那时,我们都相信,只有在刀丛里,才能有至真至诚的好诗:只有在刀山火海里,我们才能布展所长;只有在绝大的危难里,我们一众兄弟,更能唇齿相依,生死与共;可是……可惜……”
他始终没有把刀拔出来,只无限惋惜的说下去:“这条路愈行下去,渐走渐远,愈行愈寂寞。”
朱里五忽然用一种类近是病人般的声调接了下去:“这使我们愈来愈清楚和了解:刀丛里,不一定有诗;纵有,去拾取的代价也太大了;但在诗丛里,却隐隐夹杂着剑影刀光。人生一切,都是用实力去挣得的,而不是用欲望去换得的。龙头一个人持刀行道的抱负,对我们而言,只是死路一条。”
叶红和严笑花静静的听着,要不是他们眼里流露出悲悯与不屑,简直令人以为他们是充耳不闻,或是根本失去了表情。等他们的话告一段落,叶红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得很吃力,所以也说得尽量简洁,虽然只几个字,他已换了几回气,每一个字都用那个字的口型才能勉强将之模糊的吐出来:“所以,你们因为梦碎,就要把使大家能有梦想的人铲除?”
夏吓叫那一张一如一粒大蛋似的头又凑了近来,张开血盆大口,狞恶的说:“你可知道你已饮下我们老七的‘黄泉水’?”
叶红点点头。
夏吓叫以一种骇人的声势又说:“你知道你是因何而死?”
叶红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点头或摇头。
“你现在连移动一下也没办法,还逞什么能?!”夏吓叫咧开了嘴,上下两排牙齿森然如铜锉,直磨得登格作响,“你就是太多管闲事,所以才自寻死路!”
“他是多管闲事,”严笑花的语音像刚吞下了一碗苦药,每一个字都说得踢掉一块大石一般吃力,“我不是。龚侠怀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有他那样的朋友,而你又喜欢上他那样的人,”夏吓叫用他那一张只缺了长鼻子就是十足一张象脸的头趋近严笑花,“所以你该死。”
“我真奇怪,”严笑花倦乏地闭上了眼睛,不屑再看这种人一眼,”你们嘴里这般,鄙薄你们的老大,可是,要是没有他,你们就如一盘散砂,你们就烂泥扶不上壁,你们根本不能扬名立万,你们根本就是一堆垃圾。”
夏吓叫虎吼一声,反手抄起镔铁禅杖,就要向严笑花顶上劈落。
高赞魁突然出手一拦。
也没看他怎么动,夏吓叫那一枕已给他化解于无形。
夏吓叫顿时为杀意所激睬,碌着一双要噬人的眼,向高赞魁吼道:“你干什么?!”
高赞魁一团和祥的道:“别急。”
夏吓叫咆哮道:“你没听说过吗:杀一个人要杀死了才是杀了。在未杀之前,切勿给他有反击的机会,废话尤其不要多说!”
高赞魁气定神闲的道:“这两人,杀是要杀的,可是,为免后患,却不是由我们来杀……”
互吓叫愣了愣,道:“什么意思?”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高费魁微笑道,“不过,就算是杀该杀的人,也该由该杀的人来杀才是。”
夏吓叫迷惑起来,而述惑也引起了他的防卫。
朱星五忽然说话了:
“来了。”
然后他补充:
“杀人的人来了。”
杀人的人是来杀该杀的人的。
今天,八尺门里,“被杀的人”是叶红和严笑花——不管他俩是不是该杀,但只在场的人人人都认为他们该杀,他们就给杀定了。
只是,杀人的人又是谁?
杀人的人走进来了。
走得很慢。
杀人的人很苍白,好像他杀的是别人,流的是自己的血一样。想必是他杀人太多了,才会苍白到这个地步。他也满脸胡碴子,眼神很忧伤,但整个看去,却是一个很幽艳的男人。
一个很惊心动魂的幽艳男子。
“惊心动魄”四字,不仅是形容他的杀气,还有他带着的事物。
他“抱”着的“事物”:
棺材!
一副沾满泥泞的棺材!
他肩上搭着绳子,拖着那口斑剥的、古老的,但相当“宽阔的”棺材,就当是拖着他的宝贝儿子一样:他是那么的用力,以致白皙而修长露节的手背,全浮凸上了青筋。
叶红见过这个人。
——那天、下雨、二嫂亭旁,他和严笑花,遇上小李三天和“双面人”的伏袭,这身着江披风,赐佩钝短刀的汉子,曾经走过。
严笑花认得这个汉子。
龙头近年来最心爱、显得力、最倚重的一名兄弟,排行最末的八当家赵伤。
一向都留在前线作战,向来都最孤独、最寂寞、最傲岸的“孤山派”赵伤!
赵伤来了。
赵伤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
(——要救龚侠怀?)
(——要为龙头报仇?)
(——还是跟这干八尺门的叛徒同流合污,为诡丽八尺门再添一名不长进的当家?)
赵伤一进来,朱星五就一晃身,迎了上去。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一路上辛苦了。”
“不苦,老大才苦。”
“你要的人,我们已经擒住了。”
“嗯。”
“一个是叶红:他跟龙头,在平江府里并称‘刀剑双绝’,他因搅‘红叶书舍’,勾结朝廷好官,妒恨老大功名显赫,武艺商强,因而告密诬陷,使龙头身隐囹圄迄今……八弟,你说,这人该不该杀?”
“该杀。”
“另一个是严笑花:她身为龙头红粉知已,但不守妇道,贪图富贵,先跟狗官陆倔武以色相示,谄媚勾结沈清濂,跟这些贪官陷害龙头……老八,你说说看,这娼妇该不该杀?!”
“该杀!”
“就是因为该杀,而你又是龙头最知心的兄弟,我们千方百计把他逮着了,由你来杀——你是老大最喜欢的弟兄,不由你来替老大报仇,还有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