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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把酒杯“当”一声放在桌上,扭头望向阑干外,双拳紧握,似乎心里在激烈地想着什么。
“陛下?”崔捷弱弱地唤了一声,皇帝回头看她,她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皇帝努力但不成功地挤出一点难看的笑:“我们去绿溟湖吧。”
长安西郊的绿溟湖是隋朝幽篁宫遗址,太宗朝时把围墙推倒,宫殿的梁拄都拆去筑建大明宫,后来又经过几次修整,把这里变成一个京城百姓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绿溟湖占地极广,一泓汪洋,清绿幽深,又被群山环抱,云雾浮浮冉冉,好似沉静羞涩的少女。因为不是节日,游人罕至,显得这儿有些僻处萧然。山上隐隐有数点枫红,添了几分秋之韵致。
两人策马沿岸边行走,慢悠悠地观赏湖光山色。绿林掩映中望见几处和四周美景相得益彰的渡头、茶馆、马房,为了避免出现突兀的东西破坏了景色,这些都是朝廷斥资修建的,负责打理的也是特别挑选的贫困百姓。
皇帝心情似乎略略好转,但话仍是很少。崔捷第一次来,不停暗自惊叹,看得非常入迷,有时回首望望皇帝,他的视线却立刻飘移,彷佛要绕过她的身体去凝望一湖碧水。
差不多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一个渡头。皇帝叫她把马交给伙计,自己挑了一艘仅容得下两人的小船。崔捷本来不识水性,脸上不禁露出惧意。皇帝微笑着向她伸手:“快点。”
崔捷有点窘,咬了咬牙,一脚踏入船内,船身立刻晃了晃,皇帝连忙两手握住她双臂,把她扯到船上去。她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胸膛,好容易站稳,坐下,脸上不能遏止地红。皇帝假装无事,脸色乍喜乍愁。
崔捷紧紧扶住两边船舷,小船推开涟漪,渐渐驶离了岸边,看见皇帝那么熟稔轻松地划桨,她终于安心下来。
皇帝指着远处说:“那些是今年夏天最后的荷花了,我们过去瞧瞧吧。”
崔捷心想总不能一直由陛下划船,虽然有点晕眩,还是鼓起勇气抓起木浆,学着皇帝的样子一下一下吃力地划起来。
这下可好,小船本来朝着荷花直行,现在却原地转圈圈了。
皇帝脸上显现淡淡的笑,耐心地说:“你自己坐稳,我来划就行了。”她握着木桨好一会儿才泄气地乖乖放下。
近了就发现,结实饱满的莲蓬和顽强怒放的花盘相间,已开始有凋谢的苗头了。皇帝把船驶近一朵开得圆满的白色荷花,崔捷果然按捺不住伸手,但掰下的是荷花旁边的一个莲蓬。
皇帝不解地看着她,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展开铺在膝盖上,用小刀割破莲房,掏出莲子放在帕中。她把一颗莲子放入口中,轻嚼几下,欢喜地说:“是甜的,陛下也要尝尝吗?”
皇帝见她笑得开心,不忍拂她的意,就答了“好”。崔捷双手捧着帕子奉上,皇帝拈起一颗吃了,却是越嚼越觉得涩苦,等不及完全嚼烂就用力吞下去。
呀,糟,做错事了,崔捷畏惧地缩头,皇帝喉咙里那苦象有后劲似的,迫得他猛咳了几下,想起曾经有人告诉他的一句话:“莲子嘛,心苦的人觉得苦,心甜的人觉得甜。”
他边咳边说:“可能我……刚好吃到个苦的。”
同根所生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崔捷没心情再吃,默默地把莲子包好,收在袖袋中,还是回去让大娘或晒或煮或熬药汤吧。
皇帝双桨齐动,小船调了头,向另一个方向缓缓游去。
不久,崔捷注意到远处山峰上露出一个尖尖的塔顶,皇帝说:“那是仿西湖保俶塔建的。”他用力划动船桨,轻舟速进,眼前的山峰逐渐转换角度,宝塔的全身清晰地显露出来。
秀塔、层峦、清池,梦境一般的组合,崔捷呆呆地呢喃:“真,真美呀。”
皇帝微笑着说:“当然,从这个点看是最美的。”
崔捷痴痴地看了一阵,忽然转头问:“陛下,这儿会比西湖更美吗?”
皇帝愣了一下,迟疑地说:“西湖比绿溟湖大得多,碧波万顷呢,向来只听人赞西湖好,江南好,这儿肯定是远远比不上的。”
崔捷双眼霎时填满了期待,热切地说:“真想在有生之年去见识一下烟雨江南,陛下,什么时候把我派去余杭吧!”
皇帝如遭雷击,木桨“咚”一声掉在船上,他的声音也在发颤:“你说什么?”
崔捷有点被吓住,结巴地说:“臣,臣想,请陛下让我出使江南……”
皇帝神色非常痛苦,低头想把木桨架好,双手却颓然无力,止不住地轻抖。
崔捷想起上回请求出京皇帝勃然大怒的样子,心里甚觉委屈,低声说道:“陛下,臣说错了,请你息怒。”
皇帝清亮的眼眸盯着她,瞳仁里好像有千言万语,使她忽然莫名地难过。他的声音空洞苍白:“我没有生气。”
过了一会,崔捷才小心地说:“陛下,你是不舒服么?要不我们回去吧?”
皇帝沉默不语,重新抓起木桨,把船划向更远的湖中央。水流越来越急,山树茫茫遥不可及,木桨击打着水面,“哗啦——哗啦——”惊心的声响,他们的小舟好像不系的柳叶、无根的浮萍随湍急的水流飘荡。
就算闭上眼,寒惧的心情也不能驱散,崔捷眼里泛起泪光,呜咽着说:“陛下,我们回去吧。”
皇帝顿时心软,安慰她道:“好,这就回去,别怕。”
很艰难他们才回到岸边,伙计为他们牵来了马。皇帝跃上马背,这才发觉双臂已然累得酸痛无力,可是,那还比不上心脏所在之处的揪痛难受。
崔捷也看出皇帝已耗尽了力气,只陪着他慢慢骑马,不敢催促。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压抑,入了城门他才问了一句:“累么?”崔捷摇头,复又一片沉寂。
永兴坊附近道路较窄,行人却多,两人骑得也有点累了,干脆下了马用走的。经过翊善坊承宁街时,崔捷犹豫了一下,皇帝也瞟了她一眼,但她不太放心皇帝,立刻就小跑着跟上,想一直送他到宫门前。
前面一段就是御道了,皇帝忽然不耐烦地转身,大声说道:“你别跟着我了!”
崔捷后退了半步挨着云骊站着,她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眼中的湿意。
“啊,不,我,我不是……”皇帝伸手想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但最终还是半路停住,收了回来,“你不必多走这段,回家吧。”
说完,皇帝便牵着风骊向丹凤门走去,留给她一个暮霭中孤单的背影,云骊弯下脖子,轻轻地用头推她的背,她猛地转身抱住它,把脸埋入又长又密的鬃毛里。
(俺在右边的“本章有话说”里留言了,请察看。
皇帝确实很早就知道小崔是女孩子了呀……泣。
上一章末尾的意思是,皇帝很早就去查小崔的底细了,但素没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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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章
之后,延英殿称皇帝微恙在身,罢朝两日。
又有一道谕旨送至崔府,授予崔捷鸿胪寺少卿一职,即日上任。她望着诏书一字一顿地默念,这是皇帝的亲笔,简洁明了一句话。要换以前由她代笔,首先也得把大臣不吝笔墨地称赞一番吧。
旁边大娘喜不自胜地叫:“哎呀老爷!这是升官儿了罢?”
崔捷木然点头,鸿胪寺少卿是从四品,确实升了半阶。
“这官儿是管什么的?”
崔捷勉强笑笑:“专管招待那些来朝我国的四夷族长、番邦首领,不愿回国的要安排他们的爵禄、封地、丧葬……诸如此类的。”
大娘心想这官儿好像不太威风呀,她小心地问:“那么老爷是要到胡人大王住的地方,太极宫、旧皇城一带干活么?”哎呀,不能在皇帝跟前走动了,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明升暗降”?
“是,那儿离得远,以后要劳烦大娘早起做饭了。”
大娘还想多说,崔捷已胡乱卷好诏书走了进去,房门一关,闷在里头不出来了。
延英殿内,徐常礼向皇帝禀报:“陛下,礼部已把今年赴京考试的士子名册呈上来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名册,从后面的落第考生开始翻起,直到第一页都没有发现有姓丁的人。但是,端阳节那天偶遇崔捷,她不是说把自己错认成某位落第的丁姓士子吗?
他轻轻拍了拍手,齐安平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低声吩咐道:“你叫人去查一下,崔大人平日可有结交什么官场外的朋友?”
齐安平一时没动,有点疑惑。
皇帝皱眉说:“愣着干什么?快去啊。”齐安平这才闪身退下。
过了一会儿,皇帝踱到窗前,背手站立,不知望着何处出神。
徐常礼把案桌上一幅诏书认真卷好,双手捧着悄声上前问:“陛下,明日仍要罢朝么?”
“唔……”
徐常礼年老耳背,连忙走近一步,但这声过后却再没他语,不得已只好再问一遍。
等了片刻,皇帝终于说:“不必了。”
徐常礼又小心地问:“陛下,你方才写的诏书墨已干了,现要发出去么?”
皇帝立刻转身把诏书夺过,脸有怒意,但最终在怒吼之前抑制住自己,背过脸,挥手叫他退下。
第二天,因新官服还没做好,崔捷仍是一身浅绯色到鸿胪寺走马上任,但只见到另一位少卿——今日是小朝议,顶头上司鸿胪寺正卿要先去大明宫,下午方回。
她跟着少卿大人在旧皇城内跑了一遍,处理了几项庶务,然后便优哉游哉地回署邸闲话。少卿大人说:“崔大人呐,陛下定是看你会说契丹话、回鹘话,把你派到这儿来——咱们刚有位大人退休了,位子空了。不过,这也是暂时的吧,陛下这么重用你。”
崔捷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诚恳地道了些逊谢的话。
少卿大人叹气道:“咱们这儿毕竟比不得三省六部那些中枢机构,虽然咱俩是从四品,小朝议却去不得,一个月没几次的大朝议也得挤在后头角落里,连陛下的脸都看不清。”
崔捷已对皇帝突然而来、没有解释的诏书纠结了一个晚上,听了这话更是郁郁,竟低头没有答腔。
少卿大人醒悟到自己可能开罪人了,干笑了两声,想尽量把话兜回来:“但是大人仍然兼任翰林呀,说不定隔三差五地就被陛下召回宫里呢,两头奔波可有得累了。”
这句对崔捷来说更觉刺耳,她尽力挤出笑容答道:“宫里不也有几位翰林前辈嘛,陛下传召他们更加方便。我倒是要尽快学会这边的活儿要紧。”
少卿也觉得这茬不宜多谈,渐渐把话题转移到公务上去。崔捷努力抛开杂念,把他教的一一记在心上。
下午,酉时已近,正卿都没回来,两人几乎要担心宫里发生什么事了。有些寺丞已陆续辞别回家,崔捷想自己还没拜见正卿大人,不好先走。少卿大人也在一旁相陪。
酉时三刻,外头终于报称“大人回来了!”
两人连忙整衣出迎,只见正卿大人激动万分地冲进来,一把握着少卿大人的手用力猛摇:“喜事呀!今天有喜事!”
少卿大人又好笑又着急:“你倒是快说呀大人!”
正卿大人大笑道:“陛下终于肯立后宫了呀!诏书也下了,册立秦大人的小姐为丽妃!择日入宫!”
这回轮到少卿握着正卿的手又笑又摇,但也有疑问:“陛下不是该先立皇后吗?”
正卿大人唉唉叹了两声:“皇后和一般后妃不同,陛下大概也有自己的考量吧。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已乐得不得了啦,只盼丽妃娘娘早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