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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觉察到她的异常,双手不禁收得更紧,抱着她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么?”
就那片刻功夫,韦白已抢先赶到,想要拉开崔捷,皇帝下意识地护住她肩膀,对他怒目而视。
韦白又急又好笑,低声说:“陛下,快!其他人就要过来了!”
皇帝好似被惊雷轰醒般木然望了望远处,是的,很多人,很多马正跑过来,四面八方的。萧澈也已经过来了。
他狠狠用力再一次抱紧她,颤着手推开,似乎如此亲近的对视还是第一次,而她并没有令人泄气地躲避和畏缩。
她微弱地说:“陛下,我没事的,只是……”
话没说完,萧澈和韦白已扶着她起来,霎时间,无数人冲上来围住皇帝,她只能退开,再退开,远远退开,她看不清皇帝的情况,他是否受伤了?他的手肘……真可恨,为什么全身只有心脏那一块知觉还这么灵敏!
皇帝一直定眼望着她,很快,他们的视线就被人墙截断,再也触碰不到了。
可他仍然雕像般凝望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蕖英视看了皇帝的手肘,方才那样勉强用力,果然还是撞伤了,所幸不甚严重,还治得了,她站起来,向人群外的韦白微微颔首。
韦白大大松了一口气,安慰崔捷说:“不必担心陛下,我们送你去那边的帐下歇一会儿。”
太医给皇帝仔细包扎了手臂,皇帝本想自己走,却被群臣一阵苦劝,只得任由内侍抬到场边。太后僵着脸听了蕖英的报告,竟没多说什么便摆驾回宫了。皇帝心想自己留在这里,只怕害得大家都玩不开,安抚了群臣几句,便也乘着肩舆回延英殿去。
终于安静下来了,此时才觉得左肘辣辣地疼,他垂头望望自己的双手,真不敢相信在那么亲密温暖的拥抱之后,自己还能舍得放手,还能狠得下心推开。我该庆幸自己的冷静,还是怨恨自己的清醒?
他想起分开之后,纵使隔着无数人影,她仍然目不转睛的关切的注视,还有伤心难过的神情。
他心里一阵揪疼,我做的这一切事情,真的是对的吗?
半路上,康福追上来禀报:“陛下,崔学士已没事了。萧大人和韦大人送他回家去了。”
那两人从崔府出来,见左近无人,萧澈先忍不住摇头:“这下子……可真了不得了。”
韦白叹气,有点自责地说:“没想到陛下身手比我还快,当时我和他差不多一样远。要是我能快一点,事情就简单了。”
萧澈轻笑:“那是因为你眼里只盯着球,而陛下眼里心里却一直盯着人。”
韦白完全同意:“是是,否则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从他手里偷球了。”
萧澈忧虑又不满地说:“小崔的‘宿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那张嘴又死紧,叫我们怎好回去交差?”
“只好留给陛下自己去审了。”
“但是,今天那情形……太后全看在眼里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嘴里不干净的人,谁知道会弄出什么话来,恐怕他们暂时别要见面比较好吧?”
别要见面?韦白不禁停立在地,脸上十分不忍。萧澈多少知道点他的心病,也不说破,只催促道:“咱们快点进宫去,陛下一定在念着呢。”
崔捷的手足麻痹其实不多久就好转了,只是她练了那心法,体质已大不如前,在马上激烈运动时还不察觉,一旦停滞下来便疲意顿生、腰骨酸软,只得无力地瘫在床上。
“扑通、扑通”,轻而有序,急而有力的声音不屈不挠地从发烫的右耳传来,右边脸颊也好像仍保留着皇帝衣物的温热触觉——今天,有那么一刻,皇帝用手把她的头微微用力地按在胸前。真奇怪,那时周围应该很吵吧,可她就是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声音。彷佛一瞬间,所有嘈杂都嘎然而止,只余下那个声音,很惶急,很不安。
她在心里内疚地说:陛下,对不起,我竟然忘了自己这毛病就冒冒然地上场。我,我并不是故意赖着不起来的……
她想起皇帝的手肘和地面的惊心碰撞,还有他的背在地上重重擦过的刺耳声音,他的伤是真的不要紧么?
两相对比,自己却是毫发无损,安全着地。
她不禁用手抹抹眼睛:陛下,你何苦要这样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
假如自己是个置身事外的人,恐怕此时正在延英殿义正辞严地指责陛下吧,诸如“不应以千金之躯肆意犯险,作无益之事”之类的。
那时候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看着,以后又会有多少不怀好意的议论?
回想陛下今日的举动,只怕是早已看穿了吧?他到底花费了多大的耐心和宽仁来包庇我?
再揣摩萧韦二人的态度……恐怕这桩把戏只有我自己才玩得那么可笑而不自知。
想到此,她再也不能安心地躺着,勉强爬起来,坐到桌前,把藏在书册下写了半页的稿子抽出来。可默念了半天,却心乱如麻,仍是想不出该怎么续下去。
自己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竟然那么信誓旦旦地允诺,会一直辅佐他,当他的翰林学士,做他的左臂右膀。
所以,这次发作其实是老天的惩罚吧?我是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个钻空子想假扮举子混饭吃,混车坐,一路舒舒服服晃悠到京城来的骗子!
可是,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他欣喜期盼的神情,平和相得的君臣之谊,点点滴滴的殷切照抚,辞官两字便硬怎么使劲也写不出来。
说到底,其实心里还是很喜欢这段日子吧,一展所长,自食其力,假如不为官,我又该做什么来养活自己?
我还能再遇见……像陛下这么温柔亲切的人么?
她猛地伏倒在桌上,喉咙里一阵哽咽,心里不断责骂自己:我竟然还有这种念头,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么?我决不能再让陛下困扰烦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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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九章
入夜,才交亥时,皇帝便被众内侍半逼迫着提早歇息,只觉左臂比白天时更加肿痛,他强忍着没有嚷出来,侧着身躺下,转身不得。
正想着心事,外头忽然报:“太后驾到。”他在帐内皱了皱眉,心道:终于来了!
内侍才挂起帐幕,太后便已来到了床前,后面只跟着一个小宫女,远远地在门边站定,太后脸色不豫地一挥手,内侍们只好纷纷退避到殿外。徐常礼为太后摆好坐墩,也悄然躬身退下。
皇帝撑着手坐起来,笑道:“我没事,母后着人过来问一声就是了,夜里风大,叫儿子怎么过意得去。”
太后看他脸色发青,可知是疼得厉害,口中冷冷地说:“伤势我尽可以问太医。”
也就是专过来兴师问罪的?皇帝笑容隐去,干脆不吭声。
“我已命太常寺挑了日子,这月廿七就让丽妃进宫。”
皇帝顿时寒下脸:“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诏书都已下了,这阵子忙乱不堪……”
“皇帝!”太后怒喝着打断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几乎想吼回去:又是身份,身份!我已经听厌了!
太后见他一脸倔强和不忿,仿佛又看到他孩童时被训斥后的模样,不知怎的倒有点心软,默然半晌,声音也缓和下来:“你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想把她放进宫里,我也不阻挠你。”
啊?皇帝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不管你喜欢谁,她总不能比一国之君更重要,值得你拼了命地去救她——你将国家社稷置于何地?别忘了你还没有子嗣,你若是出了意外,这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有多少人会无辜牵连受苦?”
皇帝先是一惊,听了后面的话,恨恨地张了张嘴,却又反驳不得。
太后说:“你早知道崔翰林是女子了吧?”
“母后!那是我默许的,责任在我。”皇帝急切地说。
“你我眼睛都不瞎”,太后在心里苦笑,先前可真白操心了。
“这事我自会处理,母后大可撒手不理,静养天年。”皇帝生硬地说,听起来好似在暗讽太后早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后也不生气,她本就是在承香殿生完气再过来的,她只是谆谆告诫道:“你若只是看上她,不用你动手,我都可以把她弄进宫来。可是经了今天这一事,我眼里可再容不得她了!”
皇帝大声说道:“我没有要把她弄进宫来!”太后有点错愕,不解其意。皇帝也觉自己语气太过了,郁郁地说:“母后,她不会进宫的,我也不会强迫她进宫,请你别为难她。”
太后见他神情落寞,不禁讶异,回想今日马球场上的情景,恐怕那崔姑娘亦未免有情吧?女人家看这种事是错不了的,但崇谊似乎以为她对他并无情意?
难道这事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难道他要把她养在宫外?不,不是的,太后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他是由我教养成人的,决不会做出这么荒唐无稽的事来。
但是,不管放还是留,只怕这人都已成了他心上的一块石头了。
她暗自叹气,无奈地说:“你看上了哪个女子,要给她名份地位,荣耀财富,不要紧,尽可以给。可是你不能只给一个人,为了她不顾一切,别像你……像你父皇那样。”
她许久不曾提起庄宗,此时不经意地说起,自己都是一阵不自在。这片阴云曾在他们母子头上笼罩了不短的一段日子。皇帝眼睛也黯了一黯,微垂着头,不知有何感念。
“天下能有几人像你这样江山在握,俯视九州?能有几人比得上你的华屋广厦,锦衣玉食?即便有这么一丝不顺意,你也足够随心所欲的了……”只是说着说着,太后自己都起了无穷倦意。
皇帝几欲嗤声一笑:我宁愿拿这些不想要的去换取我想要的,可惜我不能。
太后站起身来,罢了罢了,何必唠叨这些苍白空洞的话?如果崇谊真那么任性妄为,早不是今日这局面。
她低头看了看皇帝的左臂,袖子罩着,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露在袖外的左手可能因血脉不通的缘故,肿胀得难看。
皇帝像是怕冷,拉了拉被子,趁机把手缩在被子里。
太后半转了身,甩下几句话:“你到底要何时才让丽妃入宫?不是这月廿七,便是下月廿七,为君王者,别失信于天下。”
话毕,也不等皇帝回答便扶着小宫女离开了。
翌日,因皇帝有口谕准许在家养病,崔捷没有过去鸿胪寺。大娘见她一早穿戴整齐,像要出门,可步履还迟缓虚浮着,连忙劝阻了几句,崔捷淡淡一笑:“别拦着我了,我想四处走走,京城里很多地方都没去过呢。”
大娘说:“老爷,往后日子长着呢,等身体好了去哪儿都成。”
崔捷笑容生生定住,只好不予理睬,低了头往外走。连叔给她开了门,两人都愕然,外头竟然是裴子明,正欲伸手敲门的样子。
见他也穿着寻常便衣,崔捷勉强笑道:“子明今日不必去中书省?”
裴子明向她上下扫视了一眼:“你要出去?我告了假出来的。”
无法,崔捷只好带着他进内庭书房,上台阶时,她想一直不说话可不好,方想循例寒暄一番,却见他小心地望着自己,似乎怕她不慎跌倒。
她连忙转头故做不见,可心头终是有一丝暖意。
两人坐下,桌上已有热茶,崔捷为他斟了一杯,裴子明先问了她的“病情”,她含混其辞地绕过去,然后裴子明便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两手尴尬地扯着自己的衣袖。咦?行止端谨的状元郎也会有这种小孩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