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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才好娶进门呢。”
往事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陛下竟然这么早就看穿我了!而且,而且……
她一直都不敢相信的,一直都拼命说服自己不可能的事,现在已无可辩驳地摆在了面前。他的情意太过沉重,她一直都不能有所回应,她只有漠视,也只能漠视。
伏在案上,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延英殿外,韦白撞见了刚刚拜别皇帝的萧澈。看见韦公子难得一现的着急神情,萧澈已猜到他为何而来:“你去过小崔家了?”
“是啊!什么东西都在,只有人不见!”
萧澈拦住他:“陛下早知道了。不用进去了。”
韦白错愕地停住脚步,萧澈说:“小崔随宋将军那一队去河州了,陛下点头的。”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
萧澈苦笑:“不,她有暗示我。最后一次探病时,她跟我说,有位羁游在京的薛大人的小姐在凤山花房学商,要我多多帮忙看顾她。”
他重重地叹气:“为什么,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要把一个包袱甩给我。”
正安元年十一月,凉州都督府军大败回鹘于冥水野牛曲,回鹘溃退七百里,忍气俯首,愿立和议。
是战,流水皆赤,溺亡者众……崔学士捷中流矢,堕河,遍寻不获,时年未足十八,诚惜也……
第卌一章
正安二年正月,塞外,柳谷县,宁和镇。
元宵节,寿柏斋已十分忙碌。东厢里摆满了县里客人订做的精美花灯,几乎寻不到路。西厢的东西就杂了,大小都有,纸人纸马纸车,纸楼库,金山银山,船桥纸伞,花圈……店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但是很快就能明白,这是浆糊的味道。
不错,这里便是本镇最大的裱糊店,在附近乡里也是远近闻名,除了为死者糊制以上“烧活”,还承接糊顶棚、糊窗户等等。
最昏暗的角落里,一个梳着双辫的少女一刻也不停地糊着元宝,不是行家也看得出她是个生手,但她却有一股认真奋斗的劲儿。
天寒地冻,浆糊粘在手上很是难受,也不能洗,只能默默忍下去。手背青紫斑驳,裂伤处处,浆糊染了浮尘,手指一刻比一刻脏。
全身都冰冷,好像快麻木了,只有手在飞快地动。
可是,上天已待她不薄。
那日堕河后,她很快便昏迷,醒来时已在岸边,也不知被湍流冲了多远。那不明来处的箭只是勾住了她臂上的盔甲,没伤到皮肉。脱了甲胄,艰难地走了一段路,几乎冻僵之际,又有一支为军队运送物资的商队刚好返程路过。
大家见她是个女子,自然讶异万分。她只好编了个谎说家乡被回鹘虏去许多人,趁这次溃败才侥幸脱身。众人都心生怜悯,对她照顾甚为周到。
身体甫一好转,她便坚持告辞离去,这一年的除夕夜,是在一处破庙里渡过的。
幸好身上有些许银子,辗转走过几个村落,最后,借住在此镇一户仅余老婆婆和小孙女的家中。
可是,银子总会有用完的一天,她便来央求寿柏斋的老板雇她做活儿。刚巧正月里头两天,镇里一个财主忽然没了,丧事要大肆操办,而店里有些裱糊匠又回乡,十分忙不过来,老板只好勉强答应。
那个名动天下的探花郎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需挣钱的崔敏儿姑娘。
近晚,店里还有两三个没完成活儿的匠人。这难得一见的大宗生意眼见是能提前完工了,老板一乐,竟然大发善心,沽了一瓮酒来请他们喝,暖和暖和。
匠人都是本分人,哪敢高估了他的盛情,小喝一口便赶紧做活去。老板一会儿就眼神浊了,脸也红了,自己在那儿唠唠叨叨:“往日庄宗老陛下在的时候,哪有这般好日子?穷得活人都吃不饱,还能顾得上死人吗?也是这一两年手里有银子的人才多起来,死人的事也越发讲究了”,他高举了大酒杯向东南方致意,“这可都是当今陛下赏下来的一口饭呐。”
角落里的崔捷双手停顿了一下,短暂的笑容稍微点亮了脸颊。
老板越说越是兴奋:“陛下已经大婚了,希望娘娘早点生下小皇子,教得他日后也像陛下一样。”
他踉踉跄跄地跨过满地的纸船、纸伞,想到那安放在壁柜里的观音菩萨像前说出自己的心愿,却不想脚下一滑,满满的一杯酒便倾洒在大法船上!
大家吓得连忙挤过来看,那酒竟把船头的地契纸淋湿了一大片。原来本地丧葬习俗,头一件事情便是烧这法船,船上有果有鸡有钱,送给开山地主武夷王,让他开心收了地契,永保此墓不会被魁魅魍魉侵占。
老板顿时酒醒了几分,嚎叫着说:“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又大发雷霆:“是谁把浆糊倒在地上?!”
匠人们面面相觑,地契纸可是财主家请了本镇第一风水先生徐存中写的,若是知道他们出了这漏子,弄坏了兆头,可不将他们都骂死去?
老板一双小眼死命瞪着这几个人,屋内霎时一片静默。片刻,有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我……我可以试一下仿写他的字,师傅们重新做一艘法船,咱们就可以偷偷换掉了。”
所有人都看怪物一般看着她。她走近一点,看那零落糊掉的墨迹,大概也猜得出前后文,不外乎“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年通日利,万事恒昌,东至甲卯乙为界,南至丙午丁为界……”之类。
她努力笑了一下,想给他们多点信心。老板此刻倒清醒了,无奈地说:“你不知道连他们的女眷都不能去送葬的吗?就是怕被女人带走了财运。要是知道你写的地契纸,寿柏斋还用做生意吗?让你糊元宝已惹了客人不乐意了!”
崔捷眼神一黯,转身回去继续做元宝。
老板在法船上恨恨地踩了两脚,下令道:“这回少不得要烧一笔钱在那个徐半仙手里,叫他再写一张,你们快重做,别走漏了风声!”
老板一走,趁着天色未全黑,匠人们也赶紧散了。崔捷在回去的半路上敲了一家的门,想买一捆柴火,又拎出一个小花灯道:“王大哥,我用师傅裁剩的纸重新糊的,想送你家小伢儿玩。刚学着做,画得不好。”
王大哥笑着接过灯笼一看,三面画着滚圆的胖大小子,三面写着些字,不大认得,想必也是平日常听的好话。崔捷忽然想起老板的话,担心他嫌是女人写的。他却十分高兴,推辞着不收钱:“平日我们也经常给婆婆送些柴火的。”但是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两三文,又见她是个单薄文秀的姑娘,哪里背得动,便帮她一直送到家门前。
老人小孩都笑逐颜开,这下可以生火做饭了。老婆婆自下厨房忙去了,小秋望着崔捷垂落胸前的双辫,问:“姐姐怎么不盘成发髻?其他姐姐都是那样梳的。”
崔捷脸一红:“我笨,总是梳不好,又急着出门呢。”
小秋掂着脚从水缸舀了一勺水给她洗手。一沾水便是刺入骨髓的痛,却只能咬着牙顶住。
小秋说:“姐姐留在家里帮奶奶做鞋,就不会这么辛苦。”
崔捷笑了笑:“元宝粘歪一点还可以糊弄过去,鞋缝歪了就没人要了。”心里暗自叹气:能糊元宝已很不错了,比卖鞋还能多挣一点呀。
饭毕,小秋定要拉着她到外面看别人烧爆竿。附近便是严家祠,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乡民。前庭堆好了松枝竹篾干草,用麻布裹住,淋上些油脂,火把一投,很快便焰光烈烈,熊熊燃烧起来。
崔捷悄然挤上前,好汲取那火光的温暖。
这算是“庭燎”吧?西周便已盛行的风俗,原本只在除夕夜进行,以期驱走山魈恶鬼,“禁昏晦,防不虞,致太平”,流传了千百年,还在这乡野之地热闹延续着。
不知道长安的民众会如何庆贺元宵?花灯必定是绚丽多姿、极尽精巧吧?宫中又是怎样一番繁华盛景?陛下此时……是否正和大臣们唱和新诗、同祝嘉年?
崔捷出神地望着那堆火,火光却没能照亮她幽暗的双眼。
将近亥时,严家族人在内庭祭拜先人。其后,族长便叫把那一缸缸酒都开了,请乡亲们欢心畅饮。大伙儿等得最焦急的就是这一句,自然个个都尽情放开了肚皮灌酒。喝得兴起时,更是齐齐北向舞蹈而拜,口中祝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腾了一夜,终于回家,婆婆带着小秋睡了,崔捷也自回房间躺下。被褥中一片冰凉,许久也暖不起来。她初到此处第一事便是给婆婆和自己买新的棉被,不料效用并不大。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苦笑着想:娘本该让我学女工针指的,会写字有什么用呢?
唉,就是她逼我学,我也未必能上心。是我没有按照她铺好的路走,我又怎能怪她呢?她本是希望我认回父兄,继续做一位小姐,一位更了不得的京城大小姐的,然后出嫁、生子,一生就这样平稳无波地过去了。
她伸手入怀,拿出那把木梳,轻轻抚摸了一下,原来身上还有这一处是有点温度的。
“陛下,你已是渔樵闲话里的人物了呢,这么偏远的地方,大家都说起了你,还有……站在你身边的丽妃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告诫自己“明天还要更早起才行”,翻过身,紧紧地闭上眼,她便一直保持着这姿势睡到天明。
她匆匆离去,没发觉枕上已是湿了一片。
第卌二章
正月里有一场小风雪,但艾达古大哥说:“打这以后就是春天了。”
丁洛泉找了河边一处干草地坐下,望着远处冰芒闪耀、巍峨高洁的雪峰出神。
刚来的时候,有蓝天雪地,毡帐牛羊,河面云朵般洁白的浮冰,飞马击鞠玩兴正浓的一群孩子,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美丽,可是,真正想见到的,并不在这里。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融雪时节方过,小草便迫不及待地冒出些嫩尖来。河水就和天空一样湛蓝明澈,让人心醉得窒息,实在不能想象上游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他觉得自己已等得足够久了,已开始反复琢磨:“我是否该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是,除了这里又还能有什么线索?
崔捷离京数日后才听她家仆说“老爷已去河州了”,可恨买不起马,只能徒步或偶尔求人载一程,自然便远远落在大军之后。星夜兼程地赶到河州,等待他的却是“学士堕河”的噩耗。
不甘心地顺着冥水一路寻来,果真找到了“艾达古大哥”的牧场。但是艾达古并不知道她可能罹难,只知道改装、科举、出仕,最后的消息便是辞了官。那个拄着拐杖,面相粗豪,笑容爽朗的契丹族男子还以为她已寻到了亲人,有人宠爱着、照顾着。
丁洛泉自是失望,却不觉得意外,越是明确地说出这么一个地方,越可能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了。她那种神情态度,真好像要和过去任何人事都割断联系似的。
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某段日子,心里不禁一阵刺痛。自己当年留下的孤绝背影,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伤他人?
端阳节那天,他隐在人海中,看见崔捷欣喜地拦住一个人叫“丁大哥”,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易容术虽糟,毕竟也是自己真传,而且,眼睛是最难掩饰的,怎会看不出来?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皇帝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崇谊,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
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觉苍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