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蕖英于武艺一道向来颇有自信,入京以来鲜少动手,几乎要担心已荒疏了。此时真有点按耐不住想去会会这人,吴王却也不解释他是谁。
蕖英不想这事耽搁太久,回房嘱托了瑶英“看住殿下”,夜深人静时便换了装束出宫,往城外翠华山法严寺去。
此寺是隋朝古刹,历经战乱和大火,只有一座挺拔峭立的砖塔保存较好,已不复昔日盛况。寺中几位打扫看房子的僧侣也是附近宝莲寺派来的。
蕖英悄无声息地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正疑惑间,忽听得那九层高塔上传来几声微弱尖锐的声音,嫌爬梯太慢,便借由阑干檐柱轻盈地飞攀上去。
那仿佛试音的声响停住了,待她跃上最高的塔顶,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倚在上翘的角檐上,双腿凌空,就象坐着自家椅子那样自在。
他五官疏朗清俊,月夜下显得神色平和如镜,只在蕖英蓦地出现时错愕了一下,然后是展颜一笑。
不知为何,蕖英避开了对视,低头瞥见他右手握着薄刃小刀,左手赫然拿着“晨露”,一端套着约莫一寸长的细竹节。
他说:“你是不是承香殿的……”
“是!”急急打断他,蕖英颇觉自己怪异,又觉自己有点无礼,与平日努力培养的淡定风范十分不合。
他只道她怫然不悦,连忙辩解:“别担心,我调校好就还你。殿下只是猜测后日宴会上皇后可能会命我当场演奏,这箫按平常的方法似乎发不出声,怕我出乖露丑,所以让我先察看一下。”
蕖英原本见了他的模样打扮已隐隐怀疑是传说中的韦家公子,听了这套说辞,气更消了一大半:“我看殿下的意思更想让我们比划一下,定出个高低来。”
韦白大笑出声:“这箫实在麻烦得紧,今晚恐怕不得空,宴会之后第二天再来这里比划如何?”一边说一边取下萧上的竹节,小心地削磨了一阵,复又套上,轻轻吹奏了几个音,比刚才刺耳的声音清润多了。
蕖英在行家面前不敢多语,免得被人小瞧了去,只暗想这样还不算调好么?
他喃喃自语说:“悠扬欢畅太过,可不象‘晨露’了。”蕖英亦看过《丝竹记》有言:“晨露之音,略逊于丽色,然黯哑低落、几不可闻之时,直如喟叹发于中肠,令人神伤。”
一阵风徐徐拂过,寺中的紫竹林沙沙作响,清脆悦耳,蕖英略一转身,不禁低低地“呀”一声。原来这塔建在山顶,正好可以俯瞰整个京城,零星的灯火被纵横交错的大道分割成一片片,朦胧月光下,远处模糊映出龙首山巍峨雄壮的轮廓。
如此静谧的京城她还是第一次见。
韦白见她发愣,便说:“承香殿顶上不是景色更佳么?难不成你从没心痒过飞上去看看?”
蕖英被他说得微微动气,走开两丈远,拣了个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我再等一会儿,你能弄完最好,若是不能,明天还我也可以。”
韦白笑笑不语,继续执着于竹节。片刻后,怕她闷坐不乐,又说:“要论制箫的竹子,这儿的紫竹是长安最好的了,而且以三更时分截下最佳,所以我才来这儿候着。”
这算是解释和表示歉意么?蕖英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其实她并不介意跑这一趟,入宫之后,第一次离大明宫这么遥远,离“保镖、跑腿、丫鬟”等等角色这么遥远——她苦笑了一下,不是很早就庆幸不必如师姐们那样当“暗”么?
还隐约记得师父叹息的神情:“莲,看来你是学不成杀人了。”她一直都惧怕会走那条路,师父终是关心她的,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
“其实,这样已很好了,真的,那活儿我很得心应手,报酬也不错,”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又释怀地笑了。
她不知自己的表情变化已落入韦白眼中,他低头吹了一段平正温和的调子,蕖英有点震动,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他。
韦白见她喜欢,便继续轻声吹奏下去,他本是随意而起,却连绵不断地有曲调从心里淌出,那曲子颇为低沉绵长,箫音清细,流韵幽然。
蕖英时而看他,时而看景,只觉江山清寂、月色满庭,此生不曾有过这么平静难忘的一刻。
完结篇
五日之后,隐泉山轩游宫。
皇帝晚膳后不久便歇下了,然而总是醒一阵睡一阵不大踏实。也不知有多晚了,感觉窗棂上已洒满清冷如霜的月辉,昏沉中忽然模糊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在他一向习惯的静谧里极不协调。
他醒了大半,这好像不是梦啊,睁眼循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内侍俯下身,正用金鱼洗里的水洗脸。
“咚”地一声,皇帝已坐起来,那人听见他醒了,动作顿了一顿,也直起身,慢悠悠地用帕子擦脸上的水。
皇帝心里的诸多感情,愤懑、悲伤、惊喜……好像绝堤的洪水,一瞬间就要冲垮咽部那太小的出口。
这背影异常熟稔,尽管长高了,也仍然很快便和深刻脑中的那个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拼命控制自己,不敢叫一声“哥哥”,他怕自己会放声大哭。
丁洛泉终于转身,走上前坐在床边,脸上仍是昔日的淡定笑容:“崇谊。”
皇帝一直等到自己稍微回复平静,才说:“真的是你?我一直在找你,我不相信你已死了。”
“是,我知道,”丁洛泉十分明白他用了多少办法寻找自己,“谢谢你派人照顾我的嬷嬷。”
假如还是小时候,假如他们不是这样的身世,他一定要象普通人家的兄弟般亲密地抱住他。
但是,崇谊首先必须是坚强如铁的君王,然后才是他的弟弟,所以丁洛泉哂笑道:“我换了脸去的,你手下的人当然认不出来。”
皇帝却被激怒了:“为什么你要这样装死?为什么要走?这皇位……本该是你的啊。”话到末尾,已转为委屈的哽咽。
“不是的。”丁洛泉按住他的肩膀,“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是两派人手里的棋子、筹码,就连父皇也难以抉择让谁继位。我真的不想做宦官的傀儡……我更不愿和你骨肉相残,我就只有一个弟弟。”
“可是那时我比你小得多,我更容易变成傀儡。”
“不会的。你有太后的支持,那些没派别的老臣都尊敬她,只要朝廷还有他们,国家就还有希望。你也知道他们对我娘……有诸多不满,一定不肯扶持我,那国家就要毁在乌烟瘴气的宦官手里了。”
而且,赵贵妃出身士族,比一个舞伎更适合成为天子的母亲……但现在这些争论已没有意义了,只能徒增痛苦。无论历史从哪一条路走来,分离都是注定的。
这道理皇帝怎会不明白,只是许多话压在心底太久了,连自己都没发觉它已变成了如此沉重的心结。他低着头努力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丁洛泉勉强笑了笑:“我来可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个。”
皇帝望着他的双眼,丁洛泉没有闪避:“你对小崔到底……你喜欢她吗?”
皇帝沉默了片刻:“据我所知,她和一位仁安堂的大夫交情很好,果然就是你么?”
“是我,但这不重要,”丁洛泉察觉到他的一点点醋意,不禁微笑,心想:早在端阳节那天,我看到你和她开心地游玩,还有你望着她的那种神情,我就知道你很喜欢她了。他说:“你把她抓走,却又避开她,为什么?”
“我没有抓走她,蕖英是太后派去的,我原以为她只是护送丹阳去回鹘。”
丁洛泉愣了一下,这么说连太后也默许了?他更不明白了:“那为什么蕖英带她去上林苑,你却慌里慌张跑到轩游宫躲起来?”
皇帝苦涩地笑,的确有够慌张的。当蕖英派飞骑通报“已找到崔大人”的时候,他从未试过如此感激上苍,可那人又接着说“崔大人已赶往上林来了”,天晓得是不是蕖英软禁了她,押着她来的。
“我只要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了。”即便是皇帝,也该好好学习知足为何物。
“她是‘平安无事’,但也受了不少苦,难道你不想亲眼见见她?”
他的声音很微弱:“哥哥,你会好好照顾她的,是吧?”
丁洛泉笑容里隐着些许无奈:“我可以照顾她,但她心里念着的人可是你。”
皇帝定住,十分不相信,丁洛泉郑重地点头道:“是真的。你为什么不信自己的眼睛呢?呃……你看不出来也不奇怪,以前忘了跟你说,小姑娘总免不了有点儿别扭的……”
“问题不在这里!你觉得把她困在皇宫里是好事?宫里的生活是怎样,你很明白的。”皇帝尽力压制激愤的声音:“如果皇宫是情义深厚就能开心生活在一起的地方,为什么你还要处心积虑地离开呢?你费那么大的劲修习医术和易容术又是为了什么?”
屋内一片沉寂,皇帝的双眼被垂下的浓密睫毛遮掩,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光。丁洛泉这才清晰感受到,他已不再是多年以前那个开朗调皮的小孩子,而那些多出来的让人痛心的不快乐,有不少还是自己施加的。
皇权的专制与强迫性和他的天性根本就是相违背的。
“即便我倾尽所能地爱护她,她也未必能快乐……又不是没见过先例……”
丁洛泉立时便领悟他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她为教坊舞伎时本有暗生爱恋的乐师,父皇却把那人毒杀了,逼她入宫。别人只议论丁昭仪如何狐魅惑主,占尽椒房之宠,却没多少人知道她心灰意冷,宁愿永远不必见到父皇,
都说皇帝子息稀少恐怕是皇朝衰落的预兆,母亲可称得上是国家的罪人了。只是母亲生性淡漠,又兼受了那样的打击,更不把什么天下、苍生装入心中。
若换做小崔,她那样的性情心怀,怎可能安之若素?
丁洛泉叹气:“我娘心里没有父皇,自然不会快乐,你们并非如此啊。你所想的这些我也早想过了,也曾觉得她绝不能适应后宫。可是,我看她现在这情形实在难受……她天天都想着你。”
皇帝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别再说了!”
丁洛泉还想劝解,忽听外间有人轻轻地踱步,猛一回神却又一片幽寂,皇帝脸色亦变了,他们明明还没说几句话。
“我要走了,别让蕖英为难。”丁洛泉心里满是无奈,最后轻轻抱了一下他的肩膀:“崇谊,你已做得很好了,可是,别太逼迫自己。”
皇帝望着他站起,转身离开,却无能为力,他再不能像十年前那样拖住他的衣袖不放。
即便十年前,那种孩子气的耍赖办法不也一样留不住?
走到门口,丁洛泉又停住,回头微笑着说:“难道你不想看看她女装的样子?”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皇帝在黑暗中坐了许久,一阵苦笑:不愧是兄长,完全看穿我的死穴。
这夜下了一点淅沥的雨,通往云渊湖的石道有点湿漉漉的,小宫女撑着伞遮挡参天大树落下的水珠,引崔捷往湖边去。
道旁洒满零乱的被雨打下的细碎花瓣,再加上山风的轻寒,让人恍觉微冷的春天还迟迟未走。
送到岸边翠重亭,宫女便告退离开。见四周寂静无人,她略略挽高襦裙走近水边,俯身一望,白色短衣,莲青碎花长裙,素淡清丽,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呢,不禁看得出了神。
她坐在亭内,想皇帝必是从浩光殿沿湖堤长廊过来,便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然而皇帝却是从另一条路绕行而来。
看着她的背影,他能察觉她的紧张和专注,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必须要先见到她,好让自己有调节理智的时间。
皇帝慢慢走到她身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