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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面的话说得细致入微,众人都是侧耳聆听,末了结论却否定了乾隆和阿桂既定“八月进军”的决策,又听得大家心头一震,都不禁悚然动容。
“你方才说开支浩大,”纪昀是个瘾君子,特旨允许御前会议上吸烟的,但今天屋小人多,他不敢,手里把握着大乌木烟斗会意而已,一边听着,沉吟道:“日期再推两季,岂不是更加役昀投艰?”
“大军收缩回营,只用常例供应,牦牛、帐篷、车马、辎重、被服——一大笔运输消耗也就省下了。”李侍尧似乎有点渴,干咽一口看一眼乾隆的茶杯,又移到了别处。阿桂笑道:“我还是主张秋季进军,秋季草高马肥,利于骑兵长途奔袭。”李侍尧含笑说道:“我想敌人集中在南疆,若论草高马肥这一条,无论如何我们也比不上霍集占。”于敏中道:“春季进军冰雪融化,道路翻浆,不利于行军,这是我听随赫德说的——你这个建议奇!”
李侍尧瞟一眼这个新贵,看见于敏中这副故作雍容的模样他就生厌。但这是在乾隆面前,又是头一次议计军国大事的御前会议,无论心里怎样想,人人都是温文尔雅器重沉稳姿态,他吭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对,春季出兵,敌人万万料不到,正应了一个‘奇’字,随赫德在天山,有些道路确实春季翻浆,但青海向西一路沙漠瀚海,最缺的就是水。没有翻浆的事,我倒担心士兵用水供应不上呐!”
兆惠和海兰察对视一眼,都又避开了去。兆惠是从前方赶回来的,海兰察也曾去过乌鲁木齐,他们都是带久了兵的老行伍,李侍尧这些话可说是都是一矢中的之言,但乾隆方才说过:“将军怕打仗、文官都爱钱,如今的事还了得?平息阿睦尔撒讷叛乱,兆惠没有用本部人马,带了额敏和玉素什两部五千人直捣敌穴,不旬日间就荡平了准葛尔,将军意气何其雄也!若不是雅尔哈善玩敌误国,库车城早已拿下来了。海兰察也在乾隆跟前立了军令状,“灭此朝食时不我待!”又训斥六部“畏难怯战,一味招抚,连天朝大体都不顾!”……急于取胜心切溢于言表……他们自己觉得已经被乾隆的话“挤”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尽管李侍尧的话都对,不敢也不愿附和,那样,乾隆就太失望了。
“春季进军,李侍尧想得是。”乾隆突兀说道,众人都发怔间,乾隆哎牙狞笑道:“但不是后年春。会议之后,阿桂、兆惠、海兰察要即刻离京,明年开春由兆惠前敌,速平和卓之乱。”
现在已是十一月——明年开春进军!即便此刻立即散会,还要和六部紧急磋商筹备,调度各路粮秣供应,商计进军计划,还有六千里冰天雪地遥途才能赶到哈密大营——所有的人都被他这突然冒出的决策震惊了,一时竟人人僵坐如偶!乾隆刹那间心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帝皇至高无上的威权和自尊阻止了他改口,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暗自嘘了一口气,格格一笑,问兆惠、海兰察:“二位将军,你们看如何?有什么难处,只管说!”
“皇上睿圣天纵,英断明决,奴才遵旨!”兆惠情知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扫了乾隆的兴,一边心里急速转着念头算计“难处”,应声答道:“霍集占兄弟忘恩负义人心丧尽,回部叛众穷蹙一隅势单力薄。再者,他万万想不到我军明春进军,以有道灭无道,以有备攻无备,可操胜算!”说着,心里已有了章程,一俯身又道:“皇上,这样打,不能全军齐推,只可大军遥相呼应逼近和卓。奴才愿带五千人直插和卓,请万岁下旨六部,一是马匹、二是粮食、三是草料,三月之前必须运到乌鲁木齐。运不到,也请以军法从事!奴才请旨,由海兰察掠军策应,这样,我们老搭档合力作战,我在前头打得放心。”海兰察心思灵动精密还在兆惠之上,接口就道:“万岁爷养活我们厮杀汉作么?你只管在前头扫荡,把我营里马铳鸟铳药枪都给你,咱们给主子作脸看,就是马革里尸,我这头出不了疏漏!”
本来一派紧张严肃的气氛,海兰察一句“马革里尸”顿时逗得众人一乐,阿桂此时也已想明白,乾隆要急战,臣子万万要比他还急才能快怀圣意,算了算也有一多半胜机,紧凑着一劳永逸了也罢,这样想,心头略宽了些,笑道:“这么着,明日我亲自主持兵部户部会议,主事以上堂官一律出席,由你们二人按需项提出来,是哪个司的差使就当堂布置了。然后我三人就辞驾出京。差使办不好,咱们三个都‘马革里尸’回来见主子!”纪昀笑道:“军机会议上都闹出‘马革里尸’了,海兰察读的好书!”和砷笑道:“那叫马革裹尸——海兰察认真看清了么?——他在下头也是八面威风,就说错了也没人敢正他的误。”海兰察红着脸一摸头笑道:“主子,怪不得上回在兵部说马革里尸他们都笑,高凤梧还说‘都不告诉他,叫他糊涂到死!’如今才恍然大悟过来!”
“这才是个振作的样子!”乾隆大笑道:“兆惠前锋,海兰察殿后,直插叶尔羌,给朕痛痛地剿!班师凯旋日子,朕十里郊迎得胜将军!”
“扎!”海兰察兆惠挺身起来昂然答道。海兰察皮脸儿一笑又道:“奴才们准能揍得霍集占兄弟恍然大悟过来!”
众人立时又哄堂大笑,乾隆笑着摆手,说道:“阿桂、侍尧和两位将军,你们跪安吧。阿桂传旨给礼部、内务府,兆惠、海兰察的儿子授三等车骑校尉,补进乾清门三等待卫!去吧!”
“扎!”
四个人齐伏叩地大声答道,起身呵腰却步退出殿去。
炕下八个人去了四个,顿时空落了许多。乾隆坐得久了,想挪身下来,又坐回了身子,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呆呆地盯视着暖阁隔扁瓶架,良久,叹息一声道:“军务上的事,由着将军们去筹划吧。叫了你们进来听听,也好知道朕为政之难。眼下一是赈灾,发放冬粮,春耕种粮,二是春闱科考,不能再闹出舞弊卖官的拆烂污事儿——这都是大局。阿桂去了,自然是纪昀、于敏中同李侍尧办理,务必不能荒怠了。朕在京,可以随时进来请旨的。国泰的案子一直拖下去不好。他是诸侯一方的封疆大吏,也受国恩的满洲答缨子弟,朕一直等着他有个谢罪折子,能不惊动朝局缓办了最好。看来,他还真的是天各一方皇帝远,仍旧在那里为所欲为!”说着抬起脸来问窗外:“卜义,钱沣进来没有?”
“回主子!”卜义在窗外应声答道:“来了有半个时辰了,奉旨在王廉房里等候召见!”
“叫进来吧。”乾隆吩咐一声,端茶啜着,已见钱沣步履从容,橐橐有声踩着临清砖地进殿来,乾隆微笑着看他行礼,温声说道:“起来吧,捱着和砷坐——朕来绍介:这是纪昀、这是于敏中、这是刘墉、这是和砷……都是你闻名不曾谋面的……”
他一边说,纪昀已在审视钱沣,只见他穿着獬豸补服,头上戴着的蓝宝石顶子端正放在杌前的茶几上,靛青色的薄棉裤洗得泛白,套在九蟒五爪袍子里。脚下官靴里套的布袜,还有马蹄袖里的衬衣都是浆洗得干干净的老棉粗布,瓜子脸上一双细眉又平又直,眉梢微微下垂,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几乎不见眼白,下颊略略翘起,绷着嘴唇,似乎随时都在凝神聆听别人说话,纪昀不禁暗赞,怪不的乾隆垂爱,这份凝重端庄练达器宇,一见就令人忘俗!何况这么年轻的!于敏中也惦掇:此人少年老成,刘墉也觉此人大方从容,只和砷想,这要算个美男子了。颧骨似乎高了点?鼻梁又低了点……钱沣没有理会众人注目自己,听乾隆介绍着一一颔首欠身操一口昆明腔说道:“谢皇上!不敢当皇上亲自绍介——学生钱沣久在奉天,多赴外任,疏于向各位大人聆听清教,日后奔走左右,盼能时加训海!”
“朕还是要绍介清白。”乾隆微微笑着又道:“他与窦光鼐是同年迸士,十六岁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十九岁进教馆检讨,二十岁选江南道监察御史、改授奉天御史。高恒一案他第一个明章弹劾,勒尔谨、王亶望一案已经写好奏章,刘统勋告知了朕,是朕特旨改为密奏——朕是深恐他得罪权贵太多啊!所以特简调入奉天……这次国泰之案,他又是首发。”他顿了一下,又道:“他与窦光鼐有所不同,窦光鼐指奸摘佞,只是勇猛无前,不计利弊,此人发微见著毫不容情,但却执于中庸、衡以大道,这就比窦光鼐更为难能了。”
他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价人物,更遑论钱沣还只能算个部院小吏,几个大臣都听得不自在,目视钱沣时,虽然也有点局促,却不显得慌乱无措,双手抚膝端坐,红着脸道:“这是皇上勉励!臣草茅后进识陋见浅,出于蓬蒿进于青紫,皇上特简不比超迁,受恩如此深重,焉敢不尽忠尽职继之以死!今蒙皇上盛赞金奖,仰视高深扪心腑愧,请皇上暂收考语,留作臣进步余地。”说完,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嗯。你这个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乾隆也觉得自己前头的话没有留出余地,笑道:“要是直受不辞,也就不是钱沣了。当日勒尔谨、王直望事发,一案诛连府县官吏死了七十余人,钱沣同陕西巡抚毕沉曾两次署理陕甘总督,也有奏疏弹劾。嗯——他奏折里怎么写来?”他突然问纪昀道。
纪昀被问得一怔,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事过境迁,每天不知看多少奏折文卷,冷丁的抽间出来,如何能够记忆?但乾隆披阅的奏章他读得多了,时有勒过红杠下笔痛斥的,有用指甲掐出痕迹的是他在心留意之处,有的连连勾圈,皆是他心悦嘉赏的字句……循这个道儿理清思路,一时就有了。纪昀仰着脸呆想一阵,笑道:“日子久了,臣不能全忆,只记得几句精警之言,‘冒赈折捐,固由亶望蟆法。但直望为布政使时,沅两署总督。近在同城,岂无闻见?使沅早发其好,则播恶不至如此之甚;即陷于刑辟者,亦不至如此之多!臣不敢谓其利令智昏,甘受所饵,惟是瞻徇回护,不肯举发,甚非大臣居心之道……,别的臣不能背诵了。”
“这就是春秋责备,仁者诛心之论,”乾隆说道,“所以国泰的案子不能再拖下去,因缘瞻徇,不知还会有多少官员陷溺进去,跟着国泰倒霉。今日就下旨,刘墉为钦差正役、和坤为副,与钱沣三人赶赴山东,撤查此案。”
“是!”三人一齐离座叩头:“臣等领旨!”。
乾隆没有叫他们起来,目中余光暸了于敏中和纪昀一下,注视着三人说道:“国泰不同于高恒、王亶望,真正是树大根深。他父子两个连任封疆,父亲文缓门生故吏周遍天下,中朝内外身居要津的很多,一案牵动全局,办理不善,不单是山东一省局面的事,波及大局就不好了。所以一要快,二要谨慎,蔓生枝节的事可以存疑,留待日后逐一去办。如果此案中人事与你们几人谁有爪葛,就在这里说明了,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信用大臣,也毋需回避的。”他像是要留给众人思索余地,挪动着发酸的腿下炕来,出去“更衣”了。
和坤心里一阵慌乱,他现在吴氏房里放着几十万的宝物房产就是国泰送来的供献!要不要当“爪葛”认承出去?——毋须回避——话是这么说,一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