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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门未行几步,顿住身形未回首,轻唤一声,“凯?”
身旁无声无息的人立即应道,“陛下,今日那人……”
“罢了!”
未料他又断了原凯的话,摆摆手,行向靶场。原凯眉头一蹙,紧随其后。
倏——
靶子正中的红心,已经插上两只白羽箭,红心四周也密集地插着很多箭。比之初时,地上失落的箭矢已少了很多。
看着这番射技,寻常人很难想象,竟然会出自一个怀胎五月的妇人手中,而且这妇人还是湘南国一国之后,那个拥有集诸多流言传言神密于一身的天下第一美人。
“朵朵。”
一箭又中红心,他轻轻唤出声。正准备再搭弓的人手上一滞,转头看来,晶瞳中寒衾冰冷,那一瞬,仿佛换了一个人般,让相凝的月眸微微一闪,终是绽出一抹她熟悉的、干净如碧空般的温柔笑容。
她手一紧一松,帖湿的汗渍扎得掌心微麻。他走上前,拿着一根雪白的丝帕,为她拭去额头大滴的汗珠。
“天这么热,点到即止吧!”说着,取走了她手中的弓。婢女递上一盅解渴的温汤,待她喝完后,他轻轻拭过她唇角水渍,笑道,“朵儿的箭快赶上为师的了。”
她弯唇笑了,伸臂搂住他腰,叹息一声,“人家还早得很哪!师傅大人现在就想撒手不管徒儿了么?”
感觉腰间的小手紧了紧,月眸似也流过一丝柔光,“为师想,这最后一招朵儿怕是很难学会,那……”
“人家永远也不要学会。”她抢言。
他一怔,俯下的俊脸上,也淡开一朵极柔的笑,目色潺潺如霞光中的曲江,看似静谧无常,却暗聚风云。忽地一低身,将她找横着抱起,大笑道,“朕,倒是有一新招要教予皇后,皇后可愿习得?”
她揽着他的脖子,笑应,“皇帝愿倾囊,皇后自然领受。”
“好好好。”
他大笑着,抱她往回走。她将脸埋进他怀中,缓缓瞌上眼眸,掩去眸底那一丝波动的冷色。
一场酣畅淋漓的鸳鸯浴后,荷色香襦中半卧一玉衫美人,她枕在鸾鸟金丝枕上,一头半湿的乌云流泉铺倾泄而下。榻边坐着一同着玉衫的俊雅男子,清俊的容色淡含一抹如烟笑意,正拿着一张绵巾擦拭着美人的长发,一缕缕,一丝丝,极为耐心,以至不知用时多久,美人似也沉沉睡去。
他勾过丝被覆在她身上,再轻轻放下她身子,摆上适合孕妇的舒服睡姿。然后,挑暗了些许灯色,才拿起几案上一堆奏折中的一本细细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下有响动。他揽衣起身,又为那美人儿掖了掖被角,转身出门。而在他刚走时,紧瞌的眉睫颤动了一下,睁开一双幽黯的晶瞳。她起身看到他桌上奏折,轻瞥一见,面色霍然大变。伸手取过一看,知色尽褪。
正在这时,他回来了。
她抬起头,目色冷硬如冰,倾出一丝明显的愤怒。
“子霏……”
她啪地一声将奏折掷给他,推开丝被就要起身。他上前一把拉住她,动作却很柔和。
“放手。”
“子霏,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已经在上面写了御准,御准你的禁卫军统领全奸叛党,连同主使者梓炀一并在内,全尸也不留。”她声音陡然加大,全身颤抖,一把拂开他的手,转身往门外走。
他一把抱住她,“子霏,你听我说。这只是我的……”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答应过不骗我的,可是你还是骗了我!”她倏地转身,狠狠瞪着他,语声沉痛,“梓祯,你不应该这样骗我。”
“朵儿,我没……”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臂,他并未施力便被她重重推开,当她刚踏出一步时,他大喝一声。
“站住!”
她浑身一凛,却没有回头,立在原地,窗头忽然风起,卷起她寒薄的纱裙,和一丝淡缭的青丝。
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头,肃眉敛色,一字一句道,“我没有骗你,信不信由你。夜深露寒……我走。”
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同她一般的薄纱身影,迅速消失在一片黯淡烛色中。
她眉头重重一揪,却是身子一颤,连连后退,跌回软榻上,双手支撑着身子,眸中波光颤动,却怎么也不愿让之落下。全身僵硬,冷汗又泠泠而下。
许久,只觉得眸中那抹离去的背影,似漾在一片深泽中,凝在了心间,硌得胸口很疼很疼。
哗啦啦地声音,几案上书页翩飞,在这样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却猛然震回她飘远的心神。她木然地转头,看着那翻飞的书页,一页页叠合,最后扣合上一本润蓝色书皮,书皮上墨书着几个清晰的大字《百疾杂症治实考》。她伸手拾起书页,轻轻翻开一页,便有一列朱横:暑季闷热潮湿,孕者易患头重、身热等症,服食除潮汤药对体内胎儿不益,可取艾叶熏蒸屋室,以除湿灭疾……
泪,终是无声无息,滴落在那道明晰的朱横之上。
连着几日,他都没有回屋休息。她心绪一片紊乱,不知道应该选择相信他,还是……若选择不信,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面对那双殷切又心疼的眼眸。
夜里睡不着,居然开始闹起孕吐。大夫们束手无策,只说她心郁纠结,导致这等症候。而解铃还需系铃人,那人现在却忙于三日后的大战,已无暇顾及她这个任性自私的女人了。
这**又滴水未进,只因一吃下去便忍不住想吐出来,想起怀那两个孩子时也没受过这份罪,一直隐抑的疚意又开始翻搅。伺候她的小婢们急得团团转,软语相劝,也是莫可耐何。
在众人都一副噤若寒蝉时,卓古来看她。
“娘娘,您请放宽心,卓古此次被派为先峰军,一定想办法达成娘娘心愿。请娘娘勿必保重凤体。”
“卓大哥,谢谢你。”
卓古似还想说什么,但见子霏神丝飘远,亦压下心中话,顿了顿,却道,“娘娘,容卓古多言一句。”
子霏看向那张憨直朗阔的脸,经军中数日磨练,他比之渔村时更显将才风范。
“卓大哥请讲。”
“卓古斗胆,劝娘娘原谅陛下。陛下虽乃一国之君,亦有诸多苦衷。万事古难全,还望娘娘……多多体恤陛下心意。”
是夜,她便更是睡不着,反反复复,脑中也只想着一个人。那个三天前的夜里,自己离开,却再未见着一面的人。塞得满满的,全是他呵!
明明天气很热,可她夜里总是会被冷醒,对着满室烛光,尤自落泪。
突然,一道浅浅的笛声响起,她凝神一听,竟是那首《发如雪》。静谧的夜,笛声婉转缠绵,潺潺低徊,温柔旖旎,似蝶翼扑打过花间嫩蕊,翩带起一翼的香馨,芳菲摇曳在织灿的阳光下,那里有一粉裳美人迎风起舞,潜眉腰转回首间,竟是道不尽的脉脉浓情。
她推开丝被,未披单袍,便冲出房门,激动地朝笛音处奔跑,全不顾身体笨拙,昏暗的廊回里,急切地呼唤着心底的名字。
“梓祯,梓祯——”
这跌跌撞撞行来一路,惊出一串随行呼叫的婢仆。但那笛音却嘎然而止,再无声息。
她停在廊回中,四顾无人,刹那间,所有的夜寒凄清全涌入空落失望的心底,撕扯得全身都似要裂开。
“梓祯——”
她大叫一声,吓得欲要上前挽扶的人都不由一缩步子,不敢上前。
这一吼,似已积蓄她所有的力量,声歇的一瞬,她的身子也摇摇欲坠。
“娘娘。”
众人惊得忙上前托接,不料忽闪来一道银光,哗啦一道巨幅黑幕掩去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身形一顿,全停下动作。
黑幕如浓稠夜色,缓缓降下,披垂在一件银光灿灿的铠甲后,鎏金纹边,红缨翎羽,一只展翅欲飞的金鹰镂印在铠甲护臂之上,腰上一把银色嵌红宝石长剑,高大的身躯刹时令周围的灯色也亮了三分。
“奴婢叩见皇上,奴婢该死,没有护好娘娘安全。”
月眸紧凝着怀中梨花带雨的人儿,轻声道,“都退下。”
“是。”
子霏眨尽泪水,当看清眼前英姿飒飒的人,不顾一切地伸臂抱住他,哭道,“梓祯,梓祯……对不起,对不起……”
“朵儿,你……”
看着怀中哭得一塌模糊的人,他只有一叹,抱起她回屋。
可才行过几步,便听一声轰天彻地的响起,一股无匹的冲击波从他们身后抚来,他张臂紧紧将她护在怀中,感到周围的一切物什都在颤抖摇动,碎石断垣声不色于耳,伴着人马嘶鸣从远处传来。
她惊得抬起小脸,看向他。他面色一寒,立即抱起她大步回了屋。同时,屋外迅速聚集一群黑衣护卫。
他轻抚过她脸上泪痕,沉色肃目道,“子霏,待在屋里,哪里也不要去。等我回来!”
原凯在屋外禀报道,“皇上,有人用火雷突袭郡首府,议事厅那方已被炸毁。”
未歇,一个青衣将领跑来,跪地即报,“皇上,郡首府被一叛党围攻,他们已经冲进来了。”
情势,迫在眉睫。
梓祯面色如常,沉声下令,“黑衣卫听令,朕要你们誓死保护皇后安全。未得朕亲自来接,绝不可离开此处半步。其他人,随朕迎击叛军!”
“是!”
众人齐声一应,势气汹涨,皆手按配刃而起。
他起步要走,一双小手紧紧缠住他腰声,他顿下身,只听得身后的人声音沙哑着,“梓祯,我爱你。”
他低头沉叹一声,大手抚了抚腰间的小手,小手终于松开。便头也不回,带着一众兵将,消失在火光汹汹的方向。
“娘娘请随我们进密室。”
有人给她披上罩衣披风,扶她进了屋后的一间密室。密室门关上的刹那,她看到有婢女穿上了她的宫服。
沉重的石门掩上后,外面的声响几乎听闻不见。身边的婢女一直轻声安慰她,许久她才平覆心情。回头打量密室,比她曾在昭仁王府待的要宽大许多,也舒适很多。有床榻,桌凳,还备有茶点食盒。看模样似乎是随时都准备好的。再一转眼,竟发现原凯竟然在室内。
“原凯你怎么不跟在皇上身边?”他不是梓祯的一品带刀侍卫么?!
原凯微微躬身,“皇上要臣全力保护皇后安全,臣不也颤离职守。”言语间也清楚透露了不愿意待在此处的态度。
子霏呼吸一窒,垂下头,手紧紧揪住胸口。他都是为了她,全是为了她啊!她却仍是怀疑他,不相信他。
“这三日,皇上他……宿在哪里?”
原凯垂首答,“这三日皇上一直在议事厅,与众将军商议扫除叛党之事。宿在侧厅中。”
侧厅?!她知道,那里……并没有床,只有一张小小的几案,可以用来批阅折子,但是睡觉……天哪,她到底做了什么!
突然,又是一阵轰天动地的震动,巨响似乎就在近处。隐约中,似乎听到外面有铿锵刀剑声,她不禁帖耳倾听。原凯护过来,将她推至室内,帖墙细听。婢女扶着她,却比她还紧张,浑身都在发抖。她拍拍婢女的手,叫她不要担心。婢女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娘,她回以一笑。
现在,除了信任他,就是听话地静静等待了。
而这一等,没有晨昏,不晓日月。从时不时的震动轰鸣,到偶尔响起的兵击声,再到静谧得仿佛天地都已归去。许久许久,都没有人来为他们开启这扇石门。
“原凯?”
“娘娘请宽心,陛下一定会回来开启石门。”
原凯又一次按住她出室的念头,她紧盯着石门恨不能将之盯出个洞来。心里怨着这石室修得不好,连个查看外间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