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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奏疏上列了伊王的十大罪状,除了侵占民宅、强夺临藩、滥杀无辜之类的暴行外,牵扯到谋反的就有一半,诸如王府逾制、私设东厂、收买亡命,疯狂扩军之类,而且每一条都有精确的数据为佐证,没有丝毫模糊之言。诸如伊府原额护卫旗军二千名,今多至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余名;仪卫司校尉原额六百名,今多至六千六百余名,其余不在编者不计其数!
当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据,谁还敢说伊王不是图谋不轨?那他不是收了伊王的钱,就是伊王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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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诸位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此重大的弹劾,却无法进呈圣听。”沈默淡淡道:“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不由暗暗点头,那一定是有人不愿让皇帝知道,而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天下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正在猜测那人的身份,又听沈默道:“我从绍兴返回,在鄱阳湖上遇到了一场追杀,追击的一方是严世蕃蓄养的武士,被追的一方,是暗中调查他的异侠何心隐。”顿一顿道:“因为何心隐发现,严世蕃与伊王做着同样的事情,蓄养武士、偷造兵器!当他前几日潜入严世蕃制比王府的宅院时,发现那些武士已经全部消失,而且严嵩已经被他的儿子……软禁了。”
所有的消息,都不如这最后一条来的震撼,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徐辊颤声道:“您不是开玩笑吧,小阁老软禁了严阁老?”气氛越发凝重起来,如果说那伊王的事情,还让人觉着很遥远,但要是严世蕃真的把他爹都关起来了,灾难可能就在眼前了。
“或者说拘禁,可能更合适。”沈默淡淡道:“现在何大侠追踪那些消失的武士去了,而我则日夜兼程,赶来向皇上示警。”说着目光扫过众人道:“结果我看到了东宁伯被解除兵权,马公公被排挤出宫,几位大人昨天想要进宫,也被挡在了外面……”
众人不由点头道:“大人说的没错,我们最近确实比较晦气。”
“这不是你们晦气。”沈默摇头道:“现在宫里宫外、军队厂卫都在袁炜、陈洪和熊显三人的掌握中,而他们三个,都与那严世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两位不用说,但第三位还是让人十分惊奇的,众人问道:“熊显也与严世蕃有关系?”
“我追查了那熊显的老底。”沈默冷声道:“他是江西吉安人,当年曾进京投靠过严世蕃,后来靠着严世蕃的关系才发了迹,虽然二十年来看似再无联系,但观那熊显如坐火箭一般直入禁宫,成了堪比当年邵元杰、陶仲文似的人物,这背后就少不了严世蕃的操作。”
沈默的目光再次缓慢而坚定的扫过众人道:“综合各方面情况看,极可能有人在策划一场惊天的阴谋,期为博浪、荆轲之谋!”顿一顿,他提高声调问道:“诸位,我们深受皇上厚恩,一身荣辱早就与皇上联系在一起,现在皇上有事,我等责无旁贷!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听沈默这样说,众人还真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但这件事终究非同小可,若是光凭他几句话,就能让大伙不计后果的跟着干,那他们也就混不到今天了。所以片刻沉默后,身份最尊贵的东宁伯焦英道:“沈大人,不是兄弟们不相信你,只是您那些情报也都是听来的,算不得铁证如山,弄不好还会让皇上怪罪的……”
沈默早预料到,这些人的反应不会太积极,因为他所找的这些人,人品真的很一般……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皇帝总喜欢用些佞幸小人来担当近侍,用世勋子弟来统领禁卫,而这些人基本上没读过什么书,素质很一般,顾虑却很多,反正想指望他们热血上头跟着干,是基本不可能的。
但沈默也不是全无把握,因为他所挑的人选,要么是跟袁炜有仇,要么是不受陈洪待见,要么皇帝一出事儿,就得跟着掉脑袋,所以纵使老不情愿,最后也得跟着自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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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有耐心等,有人却没这个耐心……
“先见到皇帝再说吧!”一直没开腔的徐渭,终于冷笑道:“你们谁知道这三天里,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陈洪能够肆无忌惮的排挤你们,为什么谁都不许进宫!身为臣子,最关心该是皇帝的安危,而不是皇帝会不会怪罪!”
他这一番话虽然呛人,却让人无法反驳,谁敢再多说,就是不关心皇帝的死活了!
见气氛有些僵,沈默打圆场道:“诸位都是我沈默的兄弟,我是绝对不会害弟兄们的!我既不叫你们跟着我闯宫,也不让你们去跟他们拼命。”引得众人一阵笑道:“若真有人图谋不轨,就是拼命也不含糊!”
“很好。”沈默点头笑道:“我们的当务之急,一是弄清楚到底将会发生什么,二是尽快把危险信号传给皇上。”说着问甘陪末座的一位中年人道:“崔太医,你能见到皇上吗?”因为太医目标最小,而且有名正言顺接近皇帝的理由,这正是沈默请他来的原因。
崔太医面色纠结了许久,才轻声道:“可能会有机会吧……每隔三天,太医院都会派人为皇上诊脉,我跟院判说说,应该可以讨到这份差事。”
“什么时候?”沈默追问道。
“明天下午。”崔太医咽口吐沫道。
“很好。”沈默从袖中掏出一根宽布条道:“将这个系在上臂,可以躲过搜身,等见到皇上后,便将其解下呈上。”
崔太医接过来,打眼一看,便看到什么‘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诚恐潜布之徒,乘隙窃发,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遗憾矣!’之类,知道是沈默写给皇帝的示警信,便郑重的收到怀里,点头道:“我会尽力去做的。”虽然他生性有些懦弱,但面对这份沉甸甸的重托时,他还是觉着,自己应该接受并完成它,它将成为自己这一生,最光辉的时刻。
“拜托了。”沈默朝他笑笑,又对其他人道:“诸位回去请密切关注身边的动向,我们随时保持联系,你们放心,没有皇上的授权,我不会让你们干什么出格的事儿。”顿一顿他缓缓道:“如果最后证明是虚惊一场,一切责任有我担负,你们都是护住心切,皇上不会怪罪的。如果相反,一切大家分享,我沈某人绝不贪功!”
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几人还能说什么?都郑重点头道,听您的吩咐。
沈默点头笑笑道:“都注意安全,来日共饮庆功酒。”
“共饮庆功酒!”众人齐声应道。
下午时分,画舫开回码头,宾客各自散去,徐渭立在船头,代主人送客完毕,回到舱中对沈默笑道:“好多年没见你,这般战意十足了。”
“嘿嘿。”沈默笑道:“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
第六八四章 崔太医
崔延是山东人,出身于医药世家,在临淄一代也算是富户。他自幼刻苦读书,希望能鱼跃龙门,出人头地,无奈山东乃孔孟之乡,读书郎多,高手如云,连续六次秋闱,都迟迟无法突破,这才知道自己,还真不是念书的那块料,只好重归祖业,专心学习医术。
后来进京投奔在太医院供职的大伯,跟在老太医身边学习,后来顶替告老还乡的大伯,也成了一名太医,至今已经十多年了,因为文化底子好,又肯钻研,着实治好了一些疑难杂症,而且还有祖传的拿手绝活。王公大臣们都爱找他看病,也算是太医院中排名前几的大拿了。
这就是他的履历,虽然自觉失败,但比大多数人还要成功。虽然自觉心酸,但比大都数人都要平顺,只是多少次从梦中醒来,想起自己年少时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梦想,再看看镜子里华发已生,平淡无奇的自己,总是忍不住一声长叹。
但今天照镜子时,崔延发现自己有些不同,除了双眼通红、眼屎增多外,自觉表情比往日要坚毅,很像个正面人物。
“今天,不能再失败了!”暗暗给自己打过气,崔延步履坚定的往外走去,谁知一出房门,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便心跳加速,双腿发软,随便被谁看一眼,都让他心惊肉跳,感觉被东厂密探盯上了一般。他越是这样,看他的人就越多,吓得崔延几乎是逃进了太医院的值房中。
院判大人正在那里愁眉不展,见崔延慌慌张张进来,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声呵斥。而是叹一声道:“老崔,下午皇上那里,你去吧。”
崔延正准备讨要这份差事呢,上司却先派下来了,但看到其他人同情的目光,他却惴惴起来,问一个相好的太医道:“上次是谁去的?”他想打听一下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金太医。”那朋友小声道:“我看你还是推掉这差事吧……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啊……”崔延错愕的回头望去,却见院判大人的位子已经空了,竟连反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这也太……”他的朋友想为他打个抱不平,但转念一想,自己就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便讪讪笑道:“放松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崔延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在自己的座位上缓缓坐下,脑子里乱极了——太医在给皇帝查体之后,都是当天出来的,这都三天了还不出来,也没个音信,宫里显然发生了什么……他不由更加相信沈默所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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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浑浑噩噩度过了一上午。边上的同事都以为他被吓坏了,却没个敢上前安慰的,唯恐引火上身。中午吃饭的时候,大伙儿过意不去,凑钱要请他吃一顿,崔延起先不想去,但一想不能便宜了这帮家伙,横竖也要做个饱死鬼。
于是带着众人杀向安陆城最好的酒店,点最好的菜,要最好的酒……却被大家劝住,说菜随便点,酒就免了吧,喝酒误事啊。
崔延知道他们的潜台词是,万一您老要是喝趴下了,我们还得给你顶包,想都别想。
他闷头大吃一顿,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坐在那里直打嗝,同事给他端茶递水,指着窗外的太阳道:“时候差不多了。”
崔延哼一声,双手撑着桌子,费劲的起身,红着眼看看众人,便一言不发的往外走,众人相互看了看,便都跟着下了楼。
下楼之后,却见他往后院中,太医们直呼道:“老崔,走反了,大门不在那边。”
“我出恭。”崔延头也不回道:“要是担心我跑了,跟过来监视啊。”
本来还真有几个太医想要方便,让他这么一说,只好全都憋着了。
崔延来到茅房,关好门,从袖中摸出那根关系重大的布条,紧紧攥在手中,便想对自己说几句豪言壮语,谁知刚吸口气,就差点臭晕过去,不由郁闷道:‘瞧我选这地方……’只好作罢,麻利的解开腰带,外袍、中单,将那布条贴肉系在胸口,然后再穿好衣服,神色坦然的从茅厕出来。
在一众同僚注视下,崔延终于坐上了前往行宫的轿子,众人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全都暗松了口气,旋即却又担心起来,三天后可怎么办?
崔延坐在轿子里,想要回想一下自己的一生,无奈值得回忆的东西太少,还不到行宫就没什么好想的了。他只好设想接下来可能面对的种种,一通胡思乱想,轿子停了,他的终点也到了。
在跟班的搀扶下,崔延颤巍巍的下了轿子,想要回头看一眼这宫外的自由世界,但目光还是被宫门处发生的事情吸引住了……只见礼部尚书严讷、吏部尚书高拱等几位高官大员,与太监们在宫门口发生了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