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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到这儿吧?”沈默征求他的意见道。
“好吧。”吴太监便搁下笔,小心把笔录吹干,请徐阁老在空白处签名。
徐阶签了名,又按了手印。沈默赶紧将自己的手帕递上,徐阶接过来,一边擦着通红的食指,一边对两人道:“本官还写了份辩状,劳烦二位奉给皇上。”说着从桌上拿起个信封,吴太监双手接过来,小心收在匣中道:“如此,我等告辞了。”
徐阶起身相送,对沈默轻声道:“此案亘古未闻,你要秉公办差,慎重再慎重,我们在这里受点委屈不要紧,案子可一定要查清楚了,不能让皇上的圣名蒙垢。”
沈默听得懂潜台词,无非还是一个拖字诀,只是徐阶的目的,是将所有影响都降到最低限,并没有他那种勃勃野心。
重重点下头,沈默与吴太监向徐阶告退,轻轻掩上门,向下一间走去。
※※※※
深夜,圣寿宫外间的西洋钟发出‘铛铛铛……’三声。
内寝宫中,大部分的灯火都熄了,只亮着几盏长明灯,照得大殿中昏黄一片。嘉靖皇帝虚浮无力地躺在龙床上,虽然已到寅时,但他仍无一丝睡意,两眼无神地盯着帐顶,那里幻化出许多人的面孔,有杨廷和父子的,有严嵩父子的,有夏言曾铣的,有仇鸾王忬的……但无论是谁,最后都会幻化成一张陌生的面孔,国字脸,面部线条刚硬,一双眼睛发着寒光……这便是嘉靖从吏部档案中,看到的海瑞画像上的模样。
可就这画像,却仿佛真人一般,面带着浓浓的不屑,深深刺痛嘉靖帝敏感的内心。几十年来,来从没人让他如此的难堪。那些辛辣无礼的语句还在其次,关键是字字句句将他心底几十年,不敢触及的隐痛血淋淋揭开在面前,他无从回避,无可否认。回想国事家事,愈想愈是灰心,原来一切都是自我麻痹,原来自己真的百无一是,原来天下人早就恨不得我完蛋了……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那声音如魔音灌脑般,在嘉靖耳边回荡,他的胸中仿佛塞满柴草,烦闷的像要爆炸一般,终于忍不住,双手抱头的嚎叫道:“啊……”
“皇上……”寝宫内慌乱一片,在外面值守的马森急忙忙带人掌灯进来。只见皇帝披头散发、浑身汗水,身体在那里不住的痉挛,目光诡异的伸手指着马森道:“杀!杀!杀!”
马森被皇帝的样子吓住了,口吃道:“主子要杀谁啊?”
“海瑞。”嘉靖神经质的抽搐道:“还有他的同党,统统杀掉,一个不留!”
早些时候还不让提刑司对那个海瑞用刑,说是要问出同党,现在连话都没问,怎么又要连同党一起杀掉呢?这岂不是疯话?马森两眼发直的望着嘉靖,话都说不利索了:“启……启奏主子,都要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就那么直直望着前方,像是在回答他,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抓哪些人?抓哪些人?”然后便一动不动,两眼灰白无光,除了鼻孔还喘气,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马森小心的等了半天,也不见嘉靖出声,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是魇着了,赶紧低声道:“传太医……”
太医日夜候在圣寿宫,须臾便至,为首的正是当年那救驾有功的金太医……哦不,现在是金院正了。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了,虽然寝宫中一片慌乱,但他仍能定住神,拿住了嘉靖胳膊,为他诊脉。
见有人给皇帝看病了,寝宫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稍许,金院正睁开了眼,从药箱中拿出一卷艾灸,边上的太医赶紧接过来,在火盆边点燃了,再小心递给金院正。金院正让人扶住嘉靖,拨开他脑顶上的头发,看准了天灵穴,一灸灸了下去,少顷收回。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嘉靖的脸。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嘉靖的嘴慢慢张开,从腹内极深处吐出了一口极重的浊气,似乎还带着深深的一叹。接着,他的两眼慢慢睁开了,渐渐看清了站在身边的金院正,目光有些迷离道:“朕,朕这是怎么了?”
金院正笑笑道:“皇上一时急火攻心,血脉不畅,已经缓过来了。”
嘉靖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
所有人鱼贯而出,只留下金院正一人,坐在龙床边的锦墩上。
嘉靖轻声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和崔太医,那年朕就回不来北京了。”
金院正轻声道:“那是皇上洪福齐天,微臣与崔太医,不过是顺天而为罢了。”
“顺天而为?”嘉靖听出他隐藏很深的弦外之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实话实说,朕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三番两次的晕倒?”
“这个,皇上最近缺乏休息……”金院正有些慌乱道。
“休要撒谎!”嘉靖低吼一声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是不是大限将至了!!”
在皇帝的鄙视下,金院正额头冷汗津津,他想要撒谎,却如鲠在喉,想说实话,却怕得要死,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但这比说还可怕,嘉靖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力气,紧握的手松开,身子无力地躺在床上,喃喃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
金太医倍感讶异,在他印象中,皇帝就是讳疾忌医的蔡桓公,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病,总是说什么过关啊,修炼的坎啊,更是忌讳一个‘死’字。
“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亦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嘉靖闭上眼,就是海瑞奏疏中的句子,他都不知自己何时,拥有如此惊人的记忆,看了一遍就怎么也忘不掉了:“就连朕最敬仰邵元杰、陶仲文二位仙师,不也化为一抔尘土了吗?”
其实成仙究属渺茫,身体日渐羸弱,他几乎嗅到了幻灭那股空寒的气息。他恐惧、焦虑,无计可施,只好以天意自欺,大倡祥瑞麻醉自己,自欺欺人,但海瑞无情的指出,这都是那些宵小看出便宜,在变着法子愚弄自己。
一道直言不讳的奏疏,威力绝对超乎想象。把嘉靖最后的美梦被戳破了,虽然百般不愿,虽然难以接受,皇帝却不得不正视残酷的现实了。
※※※※
放下那些无端的执念后,嘉靖的头脑反倒清明起来,但同时对身体的痛楚,感受也愈发明显,他低声道:“朕还能活多久?”
金院正的脸色霎时惨白,谁敢做这种预言,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你不要怕。”嘉靖淡淡道:“这里只有咱们俩,只要此话不传到第三人耳中,朕就不会把你怎样。”
金院正擦擦汗,刚要编个瞎话骗骗皇帝,却听嘉靖警告道:“这关系到朕的生前身后,祖宗的江山社稷,你千万不要虚报!”
“是……”金院正艰难的咽口吐沫,喉头颤动好久,才断断续续道:“皇上的身子本来没病……其实是因为……最近服用太多大燥大热的丹药,体内邪火太旺,把五脏六腑都烧坏了……”说着流下泪来道:“您若是继续服丹,恐怕坚持不到开春了。”
“那停止服丹呢?”嘉靖瞪大眼睛问道。
“停止服丹,精心调养。”金太医壮着胆子道:“微臣能为陛下续命半年。”
“半年……”嘉靖有些失望,突然又想起什么,低声问道:“若让李时珍来呢?”
“应该能长些……”金院正也是豁出去了,低声道:“但医生毕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朕就不爱听你们这样说……”嘉靖一阵烦躁,摆手道:“你下去吧,记住不要乱讲。”
“臣绝对不敢。”金院正再三保证,叩首退下。
大殿中又只剩下嘉靖一人,他外头望着外面,天色渐亮,皇帝的心情却无比的灰败,修炼来,修炼去,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吗?
第七五九章 躲不过(下)
天色渐渐亮起来,马森进来服侍皇帝洗漱穿衣。待皇帝吐出漱口的龙井后,又把个檀木盒子拿出来,从中取出红彤彤的一枚丹药。
几十年来,皇帝每天这时候都要服丹药,习惯性的伸出手,但刚触到那冰凉凉的丹丸,却又像被蝎子蜇了一般,一下子缩回去,目光中满是惊惧,旋即又变得极为复杂……
马森以为皇帝失了手,便又拿出一枚丹药,更加小心的递给嘉靖。
皇帝见他还未会意,恼火的闭上眼,闷哼一声道:“不吃了。”
“是……”马森哪敢多问,忙把丹丸收起来。多少年的程序一被打乱,他竟乱了手脚。
“药……”见他如此笨拙,嘉靖心中不快,低声道:“拿李时珍的方子,给朕熬药……”
“方子,哦,方子……在哪呢?”马森赶紧四下寻找,可那药向来都是黄锦亲自煎的,从不假他人之手,他哪知收在何处,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没用的东西……”嘉靖气得闭上眼道:“找不到就把黄锦叫来。”
“主子,他的事情还没查清楚呢……”马森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因为有黄锦在,司礼监就没他掌印的份儿。
“你是在质疑朕吗?”嘉靖虎老雄风在,两眼一眯,依旧摄人心魄。
马森哪敢再多说,赶紧让人把黄公公带过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日皇帝还骂黄锦‘吃里爬外’,怎么一觉起来,又离不开他了呢?
“昨日你去了裕王那里,怎么还没回禀?”马森正思绪纷乱呢,又听皇帝问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些大臣,欺瞒朕吗?”今天的嘉靖皇帝,就像吃了炸药一般,跟谁说话都像在发火。
“奴婢万万不敢……”马森赶紧集中精神,小意道:“奴才哪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体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难过。”便禀报道:“奴婢将海瑞的奏章给裕王看了,他说了一句:‘这不是臣子该看的东西’,当时就晕过去了,今早奴婢又派人去打听,说是昨天夜里醒过来了,便通宵写奏疏,本打算一早就入宫请罪,可根本下不了地。”
“没用的东西。”嘉靖听了,表情复杂的低声道:“身子如此羸弱,怎么继我大统?”
马森听得真真切切,终于发现今天的皇帝,与昨日确实不同,仿佛有些认命了一般。但他知道这位至尊性格嬗变,哪敢再接话,只能把头垂的低低的。
这时宫女奉上精致的早膳,金黄的栗子面饽饽,奶白的竹节卷小馒头,各种小酱菜,还有数样精心熬制的粥品……皇帝看了就想吃,但没吃两口,又觉着堵得慌,没了食欲,便搁下碗,用口布擦擦嘴,低声问道:“那个海瑞的背景查清楚了吗?”这口恶气吐不出来,嘉靖甭想吃得下饭。
按规矩,司礼监首席秉笔领着东厂、提刑司,现任的首席正是马森,他赶紧回报道:“启禀主子,那海瑞仅是五品郎中,并不在东厂监视范围之内,所以也没有专门的派人布控,只能从吏部的档案,以及对别人的一些监视记录中,找出点东西来。”
“念。”嘉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真的一片丹心?
“是……”马森赶紧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呈文,开口念道:“海瑞,字汝贤,祖籍福建,正德九年生于海南琼州。其家世宦,其叔伯皆为官绅,其父早亡,由其母谢氏抚养长大,生活贫困,仍读书不辍。嘉靖二十八年中举人,两赴会试而不第,三十三年选为福建南平教谕……”
“正德八年生人……”嘉靖听得很仔细,这时才掐指算起来道:“这么说,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