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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已经决意回家书写奏折,辞去大学士之职。”申时行神色从容,只有眼神深处露出些许不甘。内阁在掌控之中,自己年富力强,在这种时候被逼辞去首辅大学士一职,处于人生巅峰的时候,一失足成千古恨,最少在几年之内,恐怕连翻盘的机会也没有。
申时行此时心中未必是完全的绝望,不过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此后家居二十余年,万历一直没有召回起复他。
“这……”王锡爵毕竟是忠厚底子,心里愤怒稍解,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若非是他坚持替申时行署名,恐怕也没有这档子事发生。
“年长兄不必多说。”申时行决定辞官,心里反而轻松些,当下只摆着手道:“弟这番辞官,不知道有多少人称心畅意,诸公留在阁中,需如常办事,镇之以静,京中布局,不可轻易变动,有一些人,需得继任首辅加意镇压,否则的话,吾恐将来迟早酿成大祸之局。”
他说的是谁,在场的人倒也都知道。
京城现在隐隐能与文官势力相抗衡的无非就是一个张惟贤,京营在徐文壁等勋贵手中,英国公府只占一小部份的份额,皇城禁军掌握在勋贵和太监手中,忠心自无二话,李自成进入京城,京营毫无抵抗,一路杀到皇城之中,只在宫城内外与守备太监领导的残余禁军有过交战的纪录,京城之中,除了文官势力京营禁军之外,便是张惟贤的锦衣卫。
锦衣卫势力越来越大,申时行很怀疑这一次自己是被张惟贤给设计了,但张惟贤似乎又没有能力说动那么多文官与他合作,毕竟文官与锦衣卫是天然的对头,少数几个败类有可能出现,象黄大成等人那样的正人君子,从头到尾与锦衣卫合作,这个可能性又不太大了。
听到申时行的话,王家屏仍然不好答话,王锡爵面露不屑之色,答道:“跳梁小丑罢了,不值得为他上心。倒是你……”
“我意已决。”申时行阻住王锡爵的话,做了一个很坚决的手势,接着扫视了一下阁中的情形,眼中带着深切的不舍,不过还是转身离开。
王家屏等人俱是起身出来送行,众人都明白申时行在这个当口辞官一定会被批准,最多三辞一定可以辞官成功,众人同事多年,彼此间虽然小小不和,总体来说倒还是过得去,一时见首辅走了,就算一直等着接位子的王家屏眼中也露出黯然之色。
申时行辞官在朝中并未引发什么震荡,勋贵圈对此事毫无关切之意,毕竟除了最顶尖的几个公侯外,对国事毫无参与的机会,就算是定国公英国公抚宁侯这样的顶尖勋贵,无非也就是朝会时拉来充数作样子,除非是事涉边防,他们这些人才有一点儿发言权,平时的国家事务,就是伴食画诺,对首辅的更易,勋贵毫无感觉,事不关己,太监们也不在意,反正王家屏等人按惯例又来司礼打过招呼,这便成了。
至于文官圈中,倒是可能面临一轮洗牌,不过人心也没有太慌乱,毕竟申时行不象张居正那样强势和大权独揽,他的权力圈构造也简单得很,不大可能大事更张。
第857章 伐异
三辞三让之后,万历果然没有再留他的申先生。经过签名事件之后申时行已经在中下层文官中成了过街老鼠,俨然是人人喊打的奸臣,万历不愧是张居正调教出来的好学生,审时度势的本事一流,此前也有过几次言官弹劾申时行的风波,皇帝或是将上书人廷杖,或是贬官,直接将申时行保了下来,这一次事发后文官万众一心,万历也没有再保申时行的意思,整件事可谓顺水推舟,除了倒霉的申时行之外,可谓皆大欢喜。
好在申时行还保有一点儿面子,万历可能心中有些愧疚,除了赐申时行可用驿马公车返乡外,还命百官送行,因为申时行是往通州驿从水路南下,是以各官都在东便外送行。
新任的内阁首辅王家屏在内,全体阁员都是到场,另外六部部堂只有工部吕绅未至,吕绅是标准的辽阳党人,上位是资历和能力两方面保着,加上许国在此前的照顾,万历也有意将此人拉到高位后分化,辽阳党在京势力呈明显的膨胀状态,辽阳越富,文教越昌明,考中进士的人就越多,虽然大半被分流到各地,但考在二甲前列的也很不少,朝廷也不好自坏规矩,将人都放在地方上去,更不能不准辽阳士子应考,这样威信何在?也只能用分化拉拢的办法,不过,对吕绅来说效应不显,吕绅加入张党为的是心中信念,他行事通达,却有固执之处,象申时行对张党颇多打压,吕绅就不可能来送行,李甲杜礼等张党成员,也不可能跑到这里来自讨没趣。
小辈官员中的明星人物,叶向高和方从哲等人倒是来了,他们俩一个成了东林,一个是浙党新秀,不过党派不同并无碍私交,两人还是站在一起低声说笑谈天。
东林的赵南星等人都在,这几年东林党在江南籍大佬的支持下势力越来越壮大,赵南星一直呆在考功司郎中的位子上不动,有消息说过两年后的京察里,赵南星将可能大有展布,到时候考功和文选配合,与东林作对的贬落,与东林同道的提拔,对这个传言有不少人感觉不屑一顾,赵南星毕竟还不算大佬级的人物,只有方从哲偶然瞟过来一眼,以他的聪慧,感觉赵南星这两年确实在为不久后的京察做准备,将向来走过场多的京察用来当成对付政敌的武器,不过他是浙党核心新秀,只要东林党没有将浙党铲除的实力,方从哲自然也是不必害怕的。
他只是对申时行倒台的前后经过很感兴趣,身为一个对政治十分敏感的青年政客,眼前申时行倒台的事简直就是一本活教科书,从事前到事发,到现在给申时行送行的上下人等的表现,真是一本官场教科书。
说是给申时行送行,但真正一直围在申时行身边的还是他在朝中的几个心腹,一般的外围早就躲得远远的,见过礼就跑到王家屏身边了。
王家屏已经就任首辅,他的风格和申时行不一样,可想而知这个首辅更为强势一些。
大明内阁就是这样,如果首辅性格温和,权力会让出来不少,如果首辅是一个十分强势的人物,那么几乎可以很轻松的拿到内阁的全部权力。
毕竟内阁就是皇帝的秘书班子,一味内耗办不成事,政务就会一团乱麻,皇帝也不得清闲,既然任用首辅,肯定还是指望首辅能做些事情的,所以历朝皇帝都支持首辅,只有首辅失去信任之后才会被其余的辅臣斗倒。
看到一群文官苍蝇般的围着王家屏转,方从哲忍不住呵呵一笑。
一旁的叶向高笑道:“怎么,中涵你不去凑凑热闹?”
他又瞟了方从哲一眼,笑道:“听说赵兰溪就要内迁,很有可能入阁,是以中涵你倒不必趋奉谁了。”
赵兰溪便是赵志皋,明人长辈称晚辈名,同辈称字,也可以称号,对位高权重者一般都称郡望,也就是出身地,象赵志皋这样可能入阁的大人物,已经可以用郡望相称,就象申时行被称为申长洲一样。
“戚!”方从哲作了一个十足不屑的表情,说道:“你叶进卿又去奉迎谁了?”
“我可有人照应。”叶向高还是开玩笑的神色,不过他确实是一个政治圆融的人物,几年功夫已经是东林党核心,还有一群与他志趣相投的人隐隐成为一党,王锡爵等大佬对他也很欣赏,可以说未来十几年后他就会是一个有相当权力的政治派别的领袖。
他对方从哲有些担忧,虽然智慧高绝,也是浙党核心,不过太过爱惜羽毛,搞政治的,太清高的话根本不适合。方从哲一身才干,如果不能晋身高位,只能说是大明的损失。
可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方从哲在未来十年内倒京堂就算不错了,成为部堂或是入阁根本想都不要想。
方从哲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心中别有一番计较,原不欲在这种场合说起,不过看到叶向高眼神盯着自己不放,只得叹一口气,沉声说道:“进卿,你看眼前这场合,有意思么?”
“是没有太大意思,离心无心,送者无趣,无非就是一番展示,大家各自站队罢了。”
“你我皆去过一次辽阳,有这般事没有?”
“辽阳倒是有点儿象战国时秦国的记录,各司各安其位,事不过日,人人奉公,各自守法。不过,对百姓官吏以皆军律,不施仁德,吾恐辽阳也会如暴秦一样,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这仍然是老生常谈,十足偏见啊。”
方从损失又是叹息一声,说道:“前阵子李甲将十年前辽阳的军户丁口数,年收入,医疗、卫生、教育,甚至什么娱乐的指数都给了我看,还有年蔬菜、粮食、肉食摄入情况,平均寿命等等,十年前与十年后相对比,看的简直触目惊心。一个壮丁,十年前活不到五十,年收入不到十两,负担一家六口衣食住行,主食杂粮,蔬菜只能是吃些当季便宜菜食,冬季烤不起火,一家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而现在平均一户年消耗主粮十石以上,各类肉食蔬菜均是充足,有医馆治病,免费入学识字,什么是仁政,难道这不是最大的仁政?反观我大明这边,内争不止,士大夫对兵变灾异毫无办法,彼此政争到是越来越娴熟,嘴里都是道德,私底下全是生意,我实在有点受不得这些了。”
叶向高听的简单发呆,什么统计肉食摄入,粮食消耗,平均寿命,在他这里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大明的最成功统计就是国初统计过田亩数字,也统计过丁口数,然后设定里甲,在那之后就没有统计学的什么事了,叶向高瞠目结舌,当真没有想过,算学还有这般用法,而且用在这种事上头的。
“唉。”方从哲第三次叹气,摊手道:“这些东西辽阳学报上都有,事关统计学,算学,还有天文学,几何学的学说很多,几年前我也道这些东西只是杂学,看着有趣,消磨时间罢了,现在才知道,要治理好地方,你不明白百姓一年能收成多少,上交多少,所余多少,一家需多少,然后人要吃多少肉才不得夜盲症,得需种多少棉田满足多少百姓的冬衣所需,这地方官怎生当的好?我大明的地方官已经是糊里糊涂了,凡事听当地士绅和宗老的摆布,有几个能将地方治理好的,出了事叫宗族自己处置,不生事非就是清官好官,这样的官当着有意思么,我等读书十几年,拿着俸禄牧民,最终弄的一塌糊涂,还想着能青史留名,若非有辽阳在也罢了,有辽阳在,终觉自己当着这官有愧啊。”
叶向高勉强道:“你这说的还是太勉强了,难道我大明就真的没有能官干吏……再说辽阳也是我大明治下啊。”
“辽阳虽是我大明境内军镇,实则凡百样规矩已经与大明完全不同了。”方从哲放低声音,小声道:“若是说真有什么能臣,我看只有张江陵算一个,不过么……嘿嘿。”
叶向高吓了一跳,看着不远处一脸恬淡从容的申时行,一脸自负的王家屏,当然还有一脸刚愎之色的赵南星等人,也是小声道:“你小子自己找麻烦可别牵连我!”
“好了,不说这些。”方从哲悻悻地道:“对了,潘总督的《河防一览》上呈御览,被几个大学士说学问驳杂,治理经过并不服众的理由驳回了,这事你知道么?”
“知道啊。”叶向高摇头道:“这事儿上头做的确实不大地道。”
“他们懂什么治河?”方从哲脸上不屑之色愈浓,口中道:“无非还是党同伐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