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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小张自然了解他要跟李小毛谈些什么?点点头,悄然退到楼下。
于是刘不才掀帘入内,顺姐已披了件长袄,正在一面扣衣钮,一面拢头发,同时问道:“为啥来得这么早?”她又不满地说,“你的这个朋友,真是冒失鬼!”
刘不才笑了,“你倒不要骂他。人是好人。”他说,“将来大家还要住在一起呢!”
“谁跟他住在一起?”
“自然是我。”
“那与我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有我就有你。”刘不才不容她多问,紧接着说:“你把李少爷请了来,我有话说。”
顺姐迟疑了一下,“我一瞌睏醒,听见钟打五点,他们还在说话。”她说:“此刻叫得醒、叫不醒还不知道。”
“怎么会叫不醒?你跟他说,小张来给他磕头,他自然精神百倍了。”
果如所言,顺姐推门进入朱素兰的卧室,不消片刻,便见李小毛短衣趿鞋,揉着眼皮迎了出来,一见刘不才便问:“小张来了?”
“是的。在楼底下。”
“刚才,”他问,“刘老大你跟顺姐怎么说?”
“小张来给你磕头赔罪。”
“真的?”李小毛双眼睁得好大。
“我骗你做什么?不过,李老弟,有句话他要我明言在先,磕头只能在这里私底下给你磕,他说他有件事对不起你。这件事,他知你知,不便跟第三者说,所以只有你们两个人当面叫开。”刘不才又故意装得好奇地,“到底啥过节?我问他,他怎样也不肯说,李老弟,你何妨讲给我听听,让我们评评理。”
李小毛听得这番话,神情有些尴尬,但却无慢色,与前一天晚上,提到小张便破口大骂的态度,绝然有别。刘不才心里有数,他对小张的恶感,已大为减低了。
见他难以回答,刘不才自然不宜“打破沙锅问到底”,便又自我转圜地说道:“想来必是小张大大地对不起你,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是肯随便给人磕头的。李老弟,大家都是朋友,我有句逆耳之言,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说!尽管说。”
“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小张认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何妨索性大方些,教他越发觉得欠了你的情,处处地方会顾到你。你说要他磕头,他一定磕,我可以保险,因为他犯不着在我居间传话的人面前,说话不算数,而耍个莫名其妙的花腔。不过这个头一磕,照我想,他心里一定有这样一个想法:张某人,我从前对他不起,给他磕过头,赔个罪了。从此以后,不欠他点啥。用不着忌惮他了。这样子,李老弟,你想有啥意思?”
这套话不是小张授意,而是刘不才一路上仔细盘算得来的。目的是希望小张免去一跪,而步骤却以试探为开始,如果李小毛旧恨难消,话中滴水都泼不进去,便见机不言,不然,还预备着几套说法,一步逼一步,要将李小毛说动了为止。
李小毛当然要踌躇。话是好话。不过想起“开香堂”时候,那番羞辱,那番惊吓,都由小张而起,那一口气实在有些咽不下。
就这彼此沉默的当儿,顺姐从里面闪了出来,一只朱面托盘,上面放着两只盖碗,却不是现泡茶,而是朱素兰替恩客预备的补品,坐在“五更鸡”上面的冰糖莲子银耳羹,一分为二,顺便敬客。
第一碗送给刘不才,顺姐只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第二碗送给李小毛,她低声带过一句话去:“先生请你!”
李小毛便告个便,回身进房,朱素兰将他拉到床沿上坐下,悄悄说道:“刘老爷说的是好话。你自己要创业,全靠朋友帮忙。你不听他的话,得罪两个朋友,听了他的话交两个朋友。这一进一出的关系,你倒想想看。小张这个人,我虽是第一次见,他的性情我倒看透了,这种朋友交得好一定有用处,交不好也有坏处。全看你自己。”
这番帮腔,很有力量。李小毛再拿刘不才的话,回想了一遍,觉得他猜测小张的想法,很有意思。小张肯磕头,当然是自觉在朋友面上有所欠缺,这份欠缺磕过头就算弥过了。
如果有人知道这回事,问他一句:小张,你为啥向李小毛磕头?他自然要拿当初开香堂的前因后果,说个明明白白。那一来自己还怎么做人?
转念到此,不由得满心烦躁。同时他就顾不得那口气咽得下,咽不下,只巴望能封住小张的嘴。这话自不必跟朱素兰说,顺着她的意思,趁势落篷就是。
“好了!我听你的话。”
“这才是!”朱素兰很高兴地勾着他的脖子,“只要你肯听劝,我们就一定有好日子过。”
李小毛点点头,乱眨着眼,很用心地想了一会,方始徐步出堂,很从容地说道:“刘老大,凭你的面子,我不能说个不字。小张呢,我们见见面!”
刘不才喜出望外,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不想这样轻而易举地收功!当即高拱手、低弯腰,近乎做作地一揖到地,“承唤之至!”他说,“老弟台实在漂亮。”
于是,他亲自下楼,去唤小张,自然就几句话嘱咐。小张也有意外之喜,他的心思极快,一下就料中李小毛的心事,所以一上楼笑嘻嘻地作个揖,不必对方有所示意,先打招呼。
“小毛哥,一切都是我错。承蒙你高抬贵手,彼此心照不宣。过去的过去了,当它死过,不必再提,朋友从今朝重新做起。你看好不好?”
“只要你当我朋友,我还有啥说?小张,算你厉害!”
话中还略有悻悻之意,小张便又笑着拱拱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总是我错。”
就因为小张一味作揖认错,李小毛发了一顿牢骚,也就解消了旧恨。这一阵功夫,朱素兰已打扮好了,出面款客,浑不似“额角头上树贞节牌坊”的面孔,而小张已听刘不才说过,朱素兰帮腔颇为得力,因而也就格外客气,“兰姐”长、“兰姐”短,一张极甜的嘴,哄得朱素兰十分高兴,便要留客小酌。
这就欠分寸了!刘不才深怕李小毛在这里陪客,耽误了正事,但小张心思玲珑,看顺姐不在眼前,便向朱素兰笑道:“兰姐,你这顿饭,留着明天来吃,今天我请客,只请你一位。”
接着便又转脸打招呼,“小毛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敢在兰姐身上动脑筋,是为我们刘三哥的事,要跟兰姐商量——是桩好事。”
最后这一点,朱素兰立刻会意,抢着答道:“好,好!我懂了。不过,请刘老爷在一起谈,不好吗?”
“他另有事,我们不必管他。小毛哥,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走。晚上我请你吃酒,你挑地方,或者,就借兰姐这里,大家好好叙一叙。”
“我这里好,我这里好。”朱素兰抢着说,“晚上还有正经事情要谈,我看也不必约别的客人了,就在这里吃个便饭。”
“就这样。”李小毛看着向刘不才说,“我七点钟来。”
这表示米生意在晚上就有回音,刘不才便郑重其事地答一句:“恭候大驾,不见不散。”
由于小张的安排,李小毛可回米行去谈生意,刘不才便约好了顺姐去看房子,顺理成章地各得其所。他本人约了朱素兰到新开的一枝香去“吃大餐”,亦是有作用的,第一是为刘不才与顺姐撮合;第二是打听李小毛的情形。
当然,在朱素兰所关心的是李小毛,所以在小张还未开口以前,她就先问:“张少爷,你跟‘他’到底有过啥不开心的事?”
“没有啥、没有啥!总归大家年纪轻,我不让他,他不让我,言语上小毛吃了点亏,应该我替他赔不是。”
“言语上有上落,何至于要磕头赔不是?”
“这因为还有刘三爷的那笔米生意在内,我也值得给他磕个头。”
这理由有些牵强,但朱素兰不疑有他,只说:“我也巴望他能把这笔生意谈成功。”她突然很认真地问:“刘老爷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厚道、很实在?”
小张知道她问这句话,是关心那笔回扣;随即答道:“很厚道、很实在,不过也很精明,很利害。”
这话对朱素兰这种跑码头、懂江湖的人来说,是不难了解的,“只要精明利害在路上,怕什么?”她说,“光是厚道实在,做不出啥大市面来的。”
“对了!你懂。刘三爷这个人很上路的。”小张接下来便说:“他跟顺姐有缘,就像你跟小毛一样。你俩的好事,我跟刘三爷来帮忙,刘三爷的好事,要靠你帮忙。”
“那还用说?请你吩咐,我这个忙怎么帮法?”
“当然是又要说成功;又要顺利。”
“这话太笼统了,事情也太难了。”朱素兰笑道,“只怕我没有这个本事。”
“你不要客气。兰姐。我看你脑筋快,理路清楚,又有口才,又有决断,将来倒是小毛的好帮手。不过——”
小张是说顺了嘴,不暇思索,到发觉要说的话,触犯忌讳,会杀风景,方始突然勒住。但是,朱素兰已听出蹊跷,必得追问了。
“张少爷,你说呀!你说你跟刘老爷要帮我们的忙,跟我说实话就是帮忙。”
这句话扣住了小张,倘或一味推诿,毫无交代,就显得欠缺诚意,什么都谈不下去了。
然则该怎样交代呢?小张认为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李小毛的秘密,朱素兰究竟了解几许?因而问道:“小毛在大丰的情形,你晓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老板娘是个老骚货,一直在他身上打主意。
你看好了,迟早会有‘活把戏’弄出来。“
小张暗叫一声侥幸,亏得先试探一下,不然又无缘无故得罪了李小毛——听她的口风,可以猜想得到,李小毛在朱素兰面前“假撇清”,只说了一半实话。如果自己不小心说破真相,这个疮疤就揭得李小毛不轻了。
既然如此,也就只得“逢人只说三分话”,附和着她说:“我也听说了,大丰老板娘在动小毛的脑筋。老少不相配,他如果要脱离大丰,自己创点事业,我跟刘三爷当然要效劳。”
“是啊!”朱素兰很兴奋地说,“我也跟他谈过几次。我有我的难处,他有他的难处,为来为去少两个钱。这趟生意成功,刘老爷答应送一笔回扣,此外或是生意上头,或是头寸上头,凭你们两位的手面,再肯帮个忙,他就受用不尽了。”
“一句话,只要帮得上忙,一定帮。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跟小毛来好好谈一谈。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要这笔米生意顺利做成功,什么都好谈。”
***所苦的就是这笔米生意,谈得并不顺利。
“生意倒是好生意。辰光不对!”外号“粉面虎”的大丰老板娘说:“一万石米,半个月要,神仙都没法子。”
“怎么会没法子?”李小毛说,“我看过帐了,就是这几天,有三船米到,起码也有两万石。京米固然要紧,可以分批交,先拿一万石给人家也不要紧。”
“你倒说得轻松!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看看客堂间里,三四个‘委员’在坐催,这还不去说它,外洋轮船一到先报关,李抚台马上自己派人上船去验收。装卸过秤都由人家,我们只不过去结一结帐,连一瓢米都摸不到,说啥‘先拿一万石给人家’?”
没有想到事难如此!李小毛楞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你怎么可以随便答应人家?真正不晓得轻重!”粉面虎急急问道:“你收了人家的定洋没有?”
李小毛不敢说收了人家一千两银子的回扣,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就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