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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未到陕西,便知西北第一要务是西夏军务,而马政是军务中极重要者,因此沙苑监在他的行程中,自然便成了很重要的一站。
赵知节早就听说石越的大名,这时候见他仔细观察沙苑监的凉棚、泉井、马厩,忙在旁边介绍道:“牧马之法,春夏出牧,秋冬入厩。此时方及二月,所以马都在厩中,监兵小心照料,就是盼着这些监马能生马驹。凡生一驹,便可赏绢一匹。”
石越点点头,信步走近一匹黑色的牡马前,从马槽中抓了一把饲料在手里,细细拨弄了一下,脸色立时沉了下去,“怎么全是小麦秸?”
没有人想到“书生”出身的石越居然还懂这些,赵知节心里一紧,忙赔着笑说道:“不敢欺瞒石帅,沙苑监经费吃紧,不得每日都喂黑豆与豆饼。”
“经费吃紧?”石越回头晲视赵知节一眼,冷笑道:“朝廷是按马与监兵给钱给粮,焉有经费吃紧之理?”
“这……”赵知节一时口结,额头上已浸出汗珠来,低声忙不迭地说道:“石帅明见,下官当立即追查,看下人……”
石越转过头,不待他说完,便又冷冷问道:“赵大人,这沙苑监每岁生驹多少匹?”
赵知节愣了一下,连忙回道:“回石帅,本监每岁生驹六百匹。”
“六百匹?!”石越轻轻哼了一声,又问道:“全监有牝马几何,牡马几何?”
“牝马三千匹,牡马六百匹。”听到石越问得如此详细,赵知节竟是越来越紧张了。但石越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四岁以上的牡马与牝马又分别有多少?”
“四岁上的牡马有四百匹,牝马二千匹。”
“那么赵大人,你告诉本帅,二千匹四岁以上的牝马,为何每岁仅产马驹六百匹?”
“这……这……朝廷……朝廷定额如此。”赵知节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他这时已经知道石越实不同于一般的官员,不好糊弄。
“定额如此?”石越再次转过身来,望着赵知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莫测高深地一笑,道:“赵大人,十年寒窗不易呀!”
“下官不明白石帅……”
“罢了。”石越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只是一面检视一面细心询问。赵知节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着。
如此好不容易熬过两个时辰,石越一行才打道回同州。赵知节正如蒙大赦般的松了口气,方送着石越一行出了牧场,便听到“嗖”的一声,从牧场之外的一片树林中,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射向石越。“有刺客!”赵知节张口欲喊,却忽然间失声,竟是喊不出声音来。待他稍稍定神,便见石越已经跌下马去。赵知节顿时吓得双腿一软,竟瘫倒在地。
石越一开始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刺杀了。他方骑在马上,便见侍剑忽然扑来,抱着他一道滚下马去。待到他回过神来,才知道竟然有人真的要刺杀自己,若非侍剑应变神速,他只怕已经中箭了。
此时众护卫早已冲上前来,用身体挡住石越与侍剑,一面高声呼喊,一面射箭还击。石越此时脸白唇青,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置,听由着侍剑将自己搀扶起来,便听侍剑一面叫来几个护卫,将石越团团护住;一面厉声喝道:“别放跑了刺客。”大声指挥着护卫们包抄刺客。
那刺客显见箭术极好,不过一击不中,已无机会。他在树林之中跳跃还击,且战且退,但是二十余箭之后,箭袋早空。只得横下心来,骑了马从林子的后面冲了出去。刺客刚刚冲出树林,包抄过来的护卫也正好赶到。一个亲兵挥动套马索,长长的绳子如同一条长蛇一般飞向刺客的坐骑,那刺客身手却也实在了得,眼见套马索飞近,身子暴然伸长,空中刀光掠过,竟将绳子砍断了!那亲兵骂了一句粗话,正觉沮丧,忽听到刺客的坐骑一声悲鸣,轰然倒地。原来另外一个亲兵趁机用弩机射死了刺客的坐骑。
众人顿时发出一声欢叫,数十亲兵护卫把刺客团团围住。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这个刺客的长相,却是一个五短身材,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他被众亲兵围住,犹自握紧刀柄,横眉怒目与众人周旋。
侍剑见刺客已被围住,石越再无危险,竟取了兵器弓弩,亲自上阵。他心中甚是恼怒,见着刺客还想负隅顽抗,因怒声喝道:“你好大胆子,还敢拒捕!”
那刺客哼了一声,冷笑道:“束手就擒,也难逃一死。有种就上吧!”
“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侍剑出言讥道,“不过世间有求死不得之时。”说罢,脸色一沉,厉声喝道:“生擒了他。”
这时除了保护石越的亲兵,其余的护卫早已全部围了上来。几十个人用弓箭、弩机瞄准刺客,防他逃脱,另有几个亲兵则取出套索,围着刺客绕起圈来。僵持几分钟后,一个亲兵见刺客有一瞬间背向自己,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手中套索飞了出去,那刺客的确是武艺出众,纵身一跃,竟避开了飞来的套索,但他尚未站稳身形,便觉得左手传来一阵剧痛,一支弩箭正中他臂膊。他听到侍剑说要“生擒”,便把全部注意力用在防范使用套索的亲兵身上,哪料到正是侍剑本人,在他露出破绽之际,给他来了一箭。
他游目四顾,见侍剑手中端着一把钢臂弩机,正在朝他冷笑,当真是气不可捺,暴喝一声,右手的弯刀脱手而出,掷向侍剑。这一刀掷来,力道颇劲,侍剑也不敢逞强硬接,侧身一让,那刀便擦着侍剑飞过,切入他身后二十步的一棵大树的树干中。几个善射的亲兵看准机会,数箭齐发,刺客左臂中箭,身形已不似之前那么灵活,躲闪不及,右臂和左腿又各中一箭,一时忍痛不住,扑腾一声,竟是跪倒在地上。几个亲兵立时跳下马来,把刺客捆了个严严实实,众人恼他之前用箭伤了几个弟兄,动手之间,便毫不客气,有人装作不小心,把他左臂之箭又狠狠往内推了一把,刺客惨叫一声,竟是痛晕了过去。
侍剑大吃一惊,忙道:“千万别弄死了他。石帅还要审问。”
一个亲兵笑道:“这厮胆子太大,兄弟们一百来人在,他也敢行刺。”
“差点便让他得手。”侍剑冷冷地说道,“日后石帅出行,不单前后要有人,两旁也要多加人手护卫。幸好今日活捉了他,若让他跑了,以后传扬出去,我们便全成饭桶了。”
同州。冯翊城。州衙。公堂。
石越一身紫袍,坐在公案之后。肃然站立在公堂两旁的,是石越带来的安抚使衙门的亲兵。同州的官兵与衙役,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州衙之外警戒。同州知州王世安与通判赵知节叉手站在石越下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王世安不时抹着额上的冷汗,在自己地面上出了如此严重的问题,青天白日,居然有刺客行刺堂堂的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他的罪责绝不会太小。他偷眼觑视石越,却发现石越如同一尊石像一般,脸上不带丝毫表情,不免越发的不安起来。
石越看了王世安一眼,见他如此紧张,不由好笑。他早看过地方官员的考绩,王世安与赵知节都算是不错的官员。同州从熙宁八年开始,到熙宁九年底,两年之内,由地方士绅与富商捐建的小学校达到十三所。虽然这是因为朝廷法令倡导,出资建学校者可以抵税,这才让民间办学之风兴盛起来——将税交给官府也是交,办学校还能在地方上博个好名声,这种好事,一般士绅富商,都乐意为之,但是也因为如此,各地或多或少都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比如之前石越在经过耀州巡视之时,就发现耀州名义上办小学校十八所,实际上只有八所是真正出资兴办符合国子监要求的。其余十所,都是用族里的传统义学来滥竽充数,各族里的豪强却借此机会少交税。但是在同州,这十三所小学校却是相当的正规。同州城里最大的一所小学校,有十间校舍,三百人的规模,教材都是从京兆府特意买回来的。其中还有白水潭学院最新的成果——由桑充国与程颢主编的专门针对各级学校学生的字典《九经字汇》。这部字典中,收罗了九经中所有的汉字,逐一注音注释,石越翻阅之后,还整整一夜未眠,写了封长信给桑充国,把一整套汉语拼音体系做了详细的介绍,希望他们在下次修订之时,有所裨益。虽然汉语拼音无法照搬,但略做修改之后,亦可以是传统注音符号体系以外的另一种选择。当然石越并不知道,这《九经字汇》只是桑充国与程颢雄心勃勃的《熙宁大字典》编撰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其最初的倡议,却不过是王昉的灵光一现。
而最为难得的是,同州的小学校甚至还都开了箭术课。
除了在学政方面的成绩之外比较突出之外,同州在其他诸方面也算中规中矩。由此可见,王世安与赵知节,还是有一定吏才的。这次在同州出现刺客,自然也怪不得他们两个。但显然,他在沙苑监的态度,吓坏了这二人。正想着这些,却见侍剑大步走了进来,禀道:“石帅,刺客醒过来了。”
“立即审问。”
“是。”侍剑答应着,欠身退下,过了没一会,便把刺客押了上来。
此时那刺客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被几个亲兵枷了枷锁,粗暴的推上公堂,他竟然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惧意,只是抬头打量着石越。“放肆!”侍剑朝着刺客的伤口狠狠的一按,把他的身子按了下去。那刺客伤口再次破裂,却咬住了嘴唇,哼都不哼一声,只是狠狠地盯了侍剑一眼。
石越见他眼睛中凶光毕露,已知此人必是亡命之徒。当下朝侍剑使了个眼色,侍剑连忙放开刺客。石越也不拍惊堂木,径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刺客似乎未见过如此审讯之法,既无人喝“威武”,也无惊堂木,连石越问话都波澜不惊的,公堂之上,只有一种静穆带来的压力。
他突然有点被激怒的感觉,回道:“我无名无姓。”
石越却并没有追问,似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继续问道:“你受何人指使?为何行刺本帅?”
“……”刺客一阵沉默。
“我劝你还是说了的好。”石越的声音似乎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你既然做了这种亡命之事,想来也知道后果如何。本帅也不骗你,你必死无疑。但是死之前,你若从实招供,还可少受一点皮肉之苦。行刑前,本帅让你大吃一顿,不为饿死之鬼。”
“……”刺客依然沉默。
石越竟是笑了起来,道:“你是西夏国相梁乙埋派来的,是吧?”
那刺客似是吃了一惊,诧道:“你,你如何知道?”他这么反问,却是自承了。王世安顿时脸色大变,说道:“岂有此理?你果真是西夏的刺客?”西夏派遣刺客行刺宋朝重臣,已是赤裸裸的挑衅。
“即便他承认,梁乙埋也不会承认的。”石越又向刺客说道:“其实你区区一个刺客,也没什么好审问的。本帅不过例行公事,结个案好存档。然后便借你人头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