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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清的坚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规模的攻坚战,转而采取骚扰作战的方针,一方面,西夏的轻装骑兵与少得可怜的“水军”,每天监视着平夏城,只要宋军开始筑城,便开始进行攻击,宋军对此似乎显得束手无策,工程的进度开始大为减缓;而另一方面,西夏人派出一支骑兵,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进行穿插,袭击宋军的补给。
李清的策略很快见效,宋军不得不派出重兵护卫补给线,双方经常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作战,宋军一次战斗的消耗,有时候比较运送的补给还多。但还算幸运的是,夏军对于宋军那种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着头脑,更不用说找到对付它的办法,因此对攻击宋军的营寨,显得十分的谨慎。
但即便是如此,宋军也已经十分的头痛。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国家的粮食与财富,对于国家的财政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噩梦!
相对这种窘境来说,区区一个武状元降敌的谣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何况,谣言并非只在大宋流传。
在西夏境内,同样也有一个谣言开始在流传,起先只是在民间坊间,但渐渐的,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信将疑,并不自觉的加入到散播谣言的行列之中。
萧关。
一座民宅之内。
悬挂在窗户上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与此相伴的,是鸟翅膀的拍击声。一个黑衣童子走到窗前,轻轻抓起鸽子,解下绑在鸽子脚上的小竹筒,走进房中。
“怎么?”
“李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黑衣童子将小竹筒递给职方馆陕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赌,这信里又是在说李清。”
“李清的战法很高明。他永远不正面接战,除非神锐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来保护补给,否则他总有得手的时候,因为战斗的地点与战斗的时间,都是由夏军来决定。高遵裕和种谊头痛,自也在情理之中。”陕西房知事一面打开竹筒,取出一张小纸来,看完之后,便取出火折点燃。
“但是李清也有压力,不是么?”黑衣童子笑道:“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谣言,说李清心怀故土,私通宋军,故意留情。西夏人几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宋军在要害地带筑城,却不去拼命进攻,在西夏,也不是没有人怀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会怀疑。”
“他昨天亲临萧关督战,李清也许离调回去不远了。”
“该让他回去了。”陕西房知事搓了搓指节,淡淡地说道:“明天,找个富商,带一座座钟去贿赂梁乙埋的儿子,再送点东西给梁乙埋的爱妾。想办法,把李清调离前线。”
“我会安排妥当的。”
“一定要让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
“我理会得。”黑衣童子笑道,“只不过李清走后,无论是梁乙埋还是梁乙逋领兵,都不过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厮的威名,咳,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从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略带嘲讽的笑声,在房间之内响起。
夜。西风从蔚茹河两岸的平原上掠过,辽阔的田野在静穆的沉睡,即便是青蛙不知疲倦的叫声,也无法将它从睡梦中闹醒。此刻,某条潺潺流动的小河畔,烧起了一堆燃烧跳跃的篝火,在篝火旁边,有几个人影围坐在一起。
“给!”篝火映出一张明瞠发亮的脸孔,赫然竟是曾经想要行刺石越的史十三,他拿着一串烤鱼,递到身着白袍的李清面前。
“想不到你行刺石越未曾得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李清接过烤鱼,轻轻咬了一口,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希望我死么?”史十三的眼睛深邃不可测,他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我并没有行刺石越。”
“哦?”李清的语气并没有十分的意外,只是细心的吃着烤鱼,仿佛这是天下最难得的美味一般。
“你不意外?”史十三抓起酒囊,喝了一口酒,递到李清面前,笑道:“尝尝。”
李清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只觉这酒入口香浓,而后味道极辣,竟是生平从未喝过的酒。他目光中不由露出惊讶之意。
史十三微微一笑,道:“这是宋朝新出的酒,唤作酒露,为中原特产。西夏地处边远,只怕现在还没得见。此次去宋朝,没有别的收获,独独弄回来了一车好酒,种类之多,让人惊讶。不过这种酒露,在宋朝似乎没有甘蔗酒流行。”
“果然是好酒。”李清淡淡地笑了笑,又轻轻抿了一口,温声道:“这种劲道,更适合西北男儿喝。”
“中原变化极大。”史十三吃起东西来,却比李清要豪迈许多,咬了一大口鱼肉,伴了一大口酒灌下,几口便吞下肚中。“你若有机会回去看看,必然大吃一惊。现在汴京城中,流行一种四个轮子的马车;宋人在马蹄上钉上铁掌,不再削马蹄;若在汴京转上一圈,就会发现多了许多学校,这些学校很多是王安石的幼婿桑充国所办,竟是免费上学,不仅教读书识字,还教刀马弓箭,街上到处有人读报纸,又有什么‘图书馆’与‘体育馆’,图书馆给人免费看书,体育馆就专供人比赛,比弓箭,比武艺,比谁跑得快,跳得远,或是比踢球……”
“是么?宋朝在改变他们的国策么?”李清望着史十三,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史十三笑道,“这次来去匆匆,能看到的也有限,甚至连白水潭学院都没有去过。不过我感觉得出,宋朝现在好比太阳初升之时。在汴京,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那如同是一匹充满精力的小马驹!”
“这鱼的味道不错。”李清没有接史十三的话,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听说熙河地方的羌人,本不吃鱼。还是王韶教他们结网捕鱼的。王韶现在如何?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不至于走狄武襄的老路吧?”
“王韶现在还是枢密副使,只不过常常称病。”史十三将手中的烤鱼拿到火上翻转,微热了一下,一面说道:“王韶在宋朝是没有背景的官员,王安石下台后,他虽然功勋极大,但是到了朝中说话,不仅比不上文彦博、吴充这样的元老重臣,门生故吏甚多;甚至也比不上郭逵,时时有人声援。”
“郭逵?”李清笑道:“宋朝整军经武,兵部之事,有赖于郭逵。听说他与石越走得甚近,那么将来还有高升之日。”
“不错。”史十三也笑了笑,道:“不过王韶也并非不理事,方才你说起熙河地区的羌人,可知道熙河羌人,十之八九,原是汉人?不过与中土隔绝久了,染上夷俗,竟然也以夷人自居了……”史十三说到此处,微睨李清,见李清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却不以为意,只从容说道:“因此,自王安石起,宋朝便已曾议论,要让熙河羌化之汉人,化羌复汉。不过王安石罢相后,此议便罢,眼下却是王韶在力主此议……”
李清冷冷地看了史十三一眼,目光中竟似散发着寒意,冷笑道:“若以为教会羌人吃鱼便是可复羌为汉,却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李清虽然感于夏主知遇之恩宠,在西夏参与军机,深受重视,平素里也似乎并不在乎是党项人还是汉人,但是表面上越是显得不在意,内心深处,华夷之防却越是根深蒂固。他以一汉人,能得夏主之青睐,成为西夏的重要人物,心机城府,不可能不深,若是旁人话带讥刺,他脸上绝不会有一丝一毫显露出来。但是他既与史十三交同莫逆,话中哪怕是带上这一丝半点的讽喻之意,也已足以让李清变色。
史十三却似乎只顾着吃鱼喝酒,一面笑道:“我不曾如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是也听人说过史书,也曾装模作样读过几天《春秋》,自有华夏以来,胡夷变成汉人的也有过,汉人变成胡人的也有过——若是汉人不曾变为胡人,孔夫子又何必说什么‘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呢?可见东周之时,已经有中国入夷狄的人了。”李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史十三却只是指着脚下的土地又说道:“不过天下之事,有时候也说不清楚。你看这块地方,原本是中国的,现在却入了夷狄。这究竟是夷狄入中国,还是中国入夷狄呢?”
李清心中的怒火,听到这几句话,不免稍稍平息了一点。他疑惑的望着史十三,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时间无缘无故用话语来撩拨自己,一时间又似乎只是无心之语。倒让李清有点弄不明白了。但李清毕竟也算是博闻多识之人,立时说道:“故辽主耶律洪基曾让人读《论语》,读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一句,便没有人敢读。反是耶律洪基说,古时夷狄不知衣冠礼法,故称之为‘夷’,现在大辽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所以也不必以这些话语为嫌。契丹虽是夷狄,却也常常以中国自居的。”
史十三听李清说完,猛喝了一口酒,赞道:“若如此看来,现在的辽主英睿有为,颇重儒教,凡宋朝之一切典章制度,无不留心,择善而改,我等倒应当待之以中国之礼,而不便以夷狄视之?”
“理当如此。”
“你心中果真是如此以为?”史十三的语气中颇有不信之意。
李清微微颔首,淡淡说道:“这等事情,又何必欺骗于你。”
史十三笑道:“我并非是疑你骗我,而是不敢相信。须知在宋朝,也有一个人与你有一样的观点。”
“哦?”李清嘴角微翘,露出讥讽的笑容,道:“宋朝人也会将别国人当成中国来看待么?”
史十三注视李清,含笑道:“我也知你绝难相信,不过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石越!”
“石越?”李清微觉吃惊。
“正是。我在宋朝时听人议论过,说石越曾经撰文,言道若夷狄用中国之礼法,学中国之文物,则与中国无异,中国便不当歧视他们……”史十三将石越这番言论说出来,若是别人听到,最多不过以为石越故作高论,甚至鄙为书生之见,但是这话入到李清耳中,却有伯牙遇钟子期之效。李清入夏日久,虽然心中念念难忘的,是自己是汉人这一事实,但是他在西夏娶妻生子,身居高位,又得夏主信赖,而他在宋朝,不过默默无闻之辈。可以说他人生的辉煌,与西夏是分不开的。所以一方面李清最忌讳人家骂他是夷狄,一方面他心里却会隐隐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确是夷狄了!但是这却是李清最难接受的事情。
李清平素读书,最爱读的便是《汉书》的《李陵传》。他心中未始没有以李陵自期之意,但是毕竟夏主秉常对他信任有加,人之一物,不能无情,让李清为了一个自己又看不起又内心充满羡慕与怀念的宋朝,而去背叛秉常,对于李清来说,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所以,李清从《春秋》中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他希望能说服夏主秉常,在西夏国推行汉礼汉化,以此来赢得宋朝“中国之”的待遇,这也是对自己流落“夷狄”的一种补偿,同时也可以作为一个政治口号,来与反对汉礼汉化的梁太后一党斗争,帮助秉常独柄大权,报答秉常的知遇之恩。
这也是李清所能找到的三全其美的办法。
但是身为汉人的李清也知道,即便是西夏真正的汉化了,但是在宋朝人的眼中,甚至在李清自己的心中,西夏依然只是夷狄。
华夏的正朔,在千年之后,也许并不在重要;但在熙宁十年的时代,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地,对当时的人们来说,都是重要的。
而这个正朔,此刻正在汴京城。
大辽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