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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不敢相信那个粉红色皱皱巴巴的肉圆儿是自己的孩子。
浑身湿漉漉的,小头发黑却少,眼睛不睁,紧闭成一条长长的缝,拉成一条直线,几乎没有什么眉毛,因为啼哭而使得五官紧紧的皱巴在一起,十个小指头还没花生粒长,指甲泛着奶色,小嘴红艳艳的嘟着。
黛玉想到接生婆的第一句话,几乎没笑出声来,那婆子嘴快,直嚷着:“小少爷好生的俊俏,跟娘亲一般好模样。”
黛玉怎么看怎么也发现不来肉圆儿哪里俊俏,非但不俊俏,反而像个小老头似的浑身褶子。罗大娘说,百天之后的孩子才能看出好模样来,生下时皮肤越是红润,将来越是个白白净净的俊哥儿。
黛玉打量着肉圆儿,果真红扑扑的,肚子上的小肉皮儿滑不溜手,没什么肉的小腿倒是很有劲儿。黛玉怎么也看不够,恨不得只要一睁眼就看见宝贝儿子躺在自己跟前。哪知有人吃了老醋,得罪了肉圆儿他爹,嗔怪自己不懂得好生休养,吩咐了雁蓉将孩子抱到奶娘处,叫府上请来的三个奶娘好生守着。
黛玉沉沉的翻了个身,头朝向内侧,手探向枕头从下面掏出一本册子来。嫂子不知打那儿听来的,说坐月子期间不能看书,只是黛玉一日不读书,总觉得浑身上下哪里不自在。晟睿一听嫂子这样说,根本不容身边的丫鬟们把纸张往自己跟前送,还是哥哥好,偷偷塞给自己一本打发时光。
黛玉百无聊赖的翻着,听哥哥说这书名曰《六旷天宫》,是他送曹先生的,只是曹先生认为此物乃稀世珍宝,不敢独享,便临了一份,将原稿又送还了林家,哥哥顺势又转赠给了黛玉。黛玉这几天拿到手的单这一本,她虽好书,但对玄学一物知之甚少,这么名贵的东西到她手里反而成了催眠的好东西。
黛玉手边的纸张随意翻着,迷迷糊糊就觉得自己进入了梦想……
“姑娘,姑娘,你醒醒。”
黛玉听见耳边有人在努力的召唤自己,她想睁开眼睛,但就如同被钉死了似的,怎么也打不开。那声音叫的凄厉,似有无限悲伤,不,或许悲伤已经不能用来形容它的极致。这声音好生的熟悉,倒似曾相识。
“好姑娘,你终于醒了。”
黛玉睁开条小缝隙,一张泪痕斑斑的脸蛋瞬间挤在自己面前,倒叫黛玉吃了一惊,这人,这人不是紫鹃还能是哪个?
黛玉下意识的要挣扎起身,只是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身上盖着的薄被子根本不取暖,屋子里阴冷的叫人发指。
这儿……不是繁花坞这儿是潇湘馆。
黛玉心下震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打怀孕之后就被哥哥接回了娘家来待产,说起来打老太太没了之后,自己已经有一年多没踏进过荣国府的大门,怎么可能忽然之间又出现在此地?而紫鹃,紫鹃分明一副未出阁的丫鬟扮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紫鹃看着姑娘不禁潸然泪下:“姑娘不必为那种人悲伤,宝玉自有他的前程功名,姑娘看在老爷的份上,早早将养好身子,今后咱们主仆奏明了老太太,南下姑苏,从今往后再也不踏进帝京半步。”
黛玉的脑子里就像映画一出皮影戏似的,一幕幕,一环环,从自己儿时入府,到和宝玉暗生情愫,再到今日……贾宝玉和薛宝钗大婚礼成。
黛玉冻僵的脖子来回扭动,然后借此打量冷冷清清的潇湘馆,原来,没有长兄护佑的自己竟然过着这种生活,寄人篱下,连下人都可以给自己甩脸子瞧。不算小的潇湘馆里,除了紫鹃这一个,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下人。
地上还焚着残存的诗稿,黛玉记得,那是“自己”悲痛欲绝下的发泄,黛玉现在只觉得自己恍惚在半梦半醒之间,到底哪个世界是真实,哪个世界是虚构的,她完全不自知。
外面不断传进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可听在黛玉的耳中,这就是一段段催促自己上路的哀乐。黛玉挣扎着要下地,不行,她要去找回家的路,她的长兄,她的弟妹,还有丈夫,刚刚诞下的麟儿,黛玉顾不得许多,踉踉跄跄就要下地。
紫鹃只当姑娘还不肯放手,听见外面宝玉迎亲的的声音要去闹事,情急之下,无意识的推了黛玉一把。
“咚”的一声,地面上迸溅出无数鲜血,黛玉倒在血泊中人事不知,耳边似乎还有慧紫鹃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
“姑娘,姑娘醒醒。”
黛玉猛地一睁眼,雪雁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端着鸡汤正可怜巴巴的蹲在自己跟前……
不知何时,那奇书《六旷天宫》已然翻阅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空余一行蝇头小字:转眼又是经年,梦锁韶华溅。
番外3 史湘云(上)
“史大娘子往这边请。”
薛宝钗的近身伺候嬷嬷引着史湘云往王府东头的云瞬间去,时不时的回头看着这个据说是侧王妃年幼时候的闺中密友。嬷嬷暗地里撇撇嘴,这个史大娘子,浑身老气的很,跟王府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没什么两样,亏得薛夫人那样厚待她,每每来,都是贵宾一样捧着。
史湘云自然不清楚王府嬷嬷的想法,她正到处打量园中的景色,想当年,她还是侯府小姐的时候,这样的好风景只当是过眼云烟,能叫笔下生辉的借力,殊不知等物是人非之后,她再看到这些娇艳的牡丹,醉人的海棠,心里竟是另一番滋味。
史湘云顿住脚步,捻着一朵牡丹问着王府嬷嬷:“这些都是王爷特地为姐姐准备的?”
嬷嬷傲然的挺起胸脯,嘴角上挑:“自然,夫人爱牡丹,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儿,王爷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牡丹都搬到院子里来。”
史湘云被王府嬷嬷的话说的怔怔,随即低声嗫嚅道:“宝姐姐何曾就爱过牡丹,全是王爷的喜好罢了。”
嬷嬷脸一沉,不悦的看着史湘云:“史大娘子这话就逾越了,王爷喜欢的不就是夫人喜欢的?不说别的,就史大娘子手里掐着的那株云山鹿,价值千金,簪一朵,只怕够史大娘子全家几年的花销。”
尽管史湘云这些年来尝遍人情冷暖,可被宝姐姐的一个嬷嬷这样挤兑,史湘云还是炸了毛:“你一个下人,说的这是什么话?”
王府嬷嬷吊着白眼,冷哼道:“哎呦呦,我说史大娘子,在这儿就别充什么侯门小姐了,要不是我们夫人接济着,你和你那一家子还指不定怎么落魄呢。”
“你。”史湘云气的浑身哆嗦,手指着王府嬷嬷说不出话来,她少年富贵,却仍旧嫌东嫌西,把家里两个婶婶的话当成奸佞之语,把针线女红的本事当成是讨债的累赘,多年后,当她朝不保夕才明白当年的幼稚。
史湘云当年欢喜出嫁,进了门才知道丈夫根本就是个病罐子,婆婆为了冲喜,用重金做聘礼向叔叔去求娶自己。四大家族落败,朝廷上风潮云涌,公公胆小,辞官回乡,史湘云何尝离开过繁华的京城,又何尝受过什么委屈,史湘云向来不识大体,哭哭啼啼的卷了自己的私房银子和丈夫的大部分积蓄,连夜逃回了京城,半路上遇见了劫匪,要不是自己机灵,只怕就沦落到了烟花柳巷之地去了。
可谁知到了京城,贾家悉数被抓,生死不知,她的爱哥哥打进大牢,自己都不敢去见一见,也就是宝姐姐,还肯在最危难的时候帮自己一帮。
落魄的生活坚持不了多久,宝姐姐说的在理,王府是王妃当家,她如何能毫无期限的收留自己?
史湘云只能忐忑的在王府亲兵的护送下回到了乡下找寻公婆。人这一辈子就是如此,因缘际遇,躲都躲不掉。丈夫就像是个包袱,日日压在自己肩头,乡下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只能重新回到京城,史湘云为了生计,做过各种她能做的营生,仗着自己曾经在各府里的脸面,那些老夫人们怜惜自己,日子也还算要得。
可是等到老一辈都故去了,那些新管家的夫人们谁还认得自己是哪个?
日子越加的艰难,偏丈夫用药越加的名贵,史湘云几次想扔下这个烂摊子,可想到儿子那样幼小的年纪,史湘云便狠不下这个心肠。
渐渐的,史湘云做的活是越来越驳杂,面容被岁月侵蚀的越加苍老,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本名,都只唤她史大娘子。
就如同一个粗鄙笨拙的仆妇名讳。
史湘云和王府嬷嬷正在这儿斗气,远远的,王妃屋里的大丫鬟颠颠跑来,身后跟着一群婆子媳妇。嬷嬷一见来人,赶紧换了另一张嘴脸:“姑娘这样匆忙,要往那儿去?”
大丫鬟眼睛也不抬一下的,只顾着命人搬地上盛开的牡丹。
薛宝钗的嬷嬷赶紧让了道便于这些人行事,丝毫不打算阻拦。
史湘云指甲根捏的发白,还是忍住了质问的话。若是搁在以前她那脾气,见人随意搬动宝姐姐的东西,肯定要找对方理论个究竟,然而现在……她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大丫鬟盯着众人将那些名贵的种儿诸如魏紫,赵粉,姚黄等悉数搬走,才重重出了口气:“荀夫人带着小世子来咱们府上做客,王妃知道薛夫人这里的牡丹开的娇艳,用几盆过去摆摆场面。”
薛宝钗的嬷嬷眼前一亮:“呦,荀夫人可是好些日子没到咱们府上做客了。”
大丫鬟得意的笑道:“林大人新晋升了户部尚书,荀夫人是他嫡亲妹妹,自然要避嫌,不好和王妃走动过多。”
“阿弥佗佛,这林大人真是个能人,咱们天朝最年轻的尚书,只怕就是他了吧?”
大丫鬟点点头说道:“王爷时常说着,想当年佟太傅做尚书的时候都已经是花甲之年了,有如林大人这样还确实是少有。”
大丫鬟催着婆子们往回走,薛宝钗的嬷嬷就站在那儿痴痴的看着众人的背影,心中感慨。
史湘云忍了半晌,终究还是问道:“敢问嬷嬷,荀夫人说的可是林黛玉?莫非林大人嫡亲的妹妹另有旁人?”
嬷嬷怪诞的一瞅史湘云:“史大娘子不是荀夫人的亲戚吗?难道连这个也不知?荀夫人自然就是林家的姑奶奶了,像林大人这样疼惜妹子的,不是嫡亲还会是什么?哎呦呦,我和你理论不到这些,史大娘子有这闲工夫还是多在我们夫人面前说几个玩笑话,哄她开心开心才是。我们夫人的心一开,只怕气儿也顺了,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嬷嬷强拉着史湘云往云瞬间去,垂花门一侧是北静亲王妃的梨园,隐隐传来嬉笑声。史湘云的脚再难迈动半步,怔怔的呆在原地,看那大株大株的牡丹后,有一张似曾相识的笑靥……
番外4 史湘云(下)
云瞬间是整个亲王府最西边的一处园子,占地颇广,但想要出府一次却要走很远的路,有很大的不便。北静王原是郡王,成了亲王之后,按照祖宗礼制,是要扩张府邸的,云瞬间就是这个时候的产物。
彩云易散,瞬息零落……
北静王偶然读到了这么一句,随口便将管家报上来的园子命名为此,更叫当时盛宠之下的薛夫人搬到此地。
没有人敢非议北静王的深意,薛宝钗正怀着麟儿,只能故作不晓得一切的住进了云瞬间。
后来的结果,果真就像诗句里说到的,瞬息零落,她的儿子出生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王妃活生生剥离自己身边,薛宝钗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北静王妃一副高高在上,冷然的看着自己。薛宝钗精明半辈子,才恍然明白,无论她有什么,是王爷的宠爱也好,是贤良淑德的口碑也罢,也敌不过正房夫人冷森森的一眼。
春去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