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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等不及了。”夏侯尚坏笑着抢过话头,这小子左颊上有几颗白麻子,常自诩那是聪明疙瘩,鬼点子甚多,“前几日我读了孔文举给曹公写的三首诗,可真是光怪!其中有这么几句‘从洛到许巍巍,曹公辅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群僚率从祁祁’,您听听这六言诗,怪不怪?”
荀彧却不以为奇:“六言成诵并不稀奇,张衡撰《归田赋》:‘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这不也是六言?”
“那可不一样啊。孔融这不是散句,没那么多之乎者也,这可是地地道道的诗作啊!”夏侯尚摇晃脑袋又吟诵起来,仿佛陶醉其中,“郭李纷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东京可哀,梦想曹公归来……”
“只要诗写得好,六言又有何不可呢?”荀彧捋髯而叹,“自蔡邕死后,士人文采风流不见,似孔文举这般才情之人越来越少,可惜啊可惜……”
夏侯尚暗笑老先生上了他的道,朝曹丕挤了挤眼;曹丕会意,赶紧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帛书来,笑道:“令君精于诗文心明眼亮,看看这首诗写得如何?”
荀彧耐着性子接过来看,只见写着:
〖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
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
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
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
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
“这写的是斗鸡啊!”荀彧不禁笑了,“瞧这句‘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还有些尚武之气,算得上是佳作了。”
夏侯尚笑着问:“您知道这是何人所作?”
“莫非是贤侄所作?”荀彧怀疑地瞟了眼曹丕。
夏侯尚把手一摊:“非也非也。写诗之人名叫刘桢,字公幹,乃宗室子孙。他祖父也是先朝文士,就是那位著过《辨和同之论》的刘曼山(刘梁,字曼山,东汉散文家;《辨和同之论》倡导“得由和兴,失由同起”,是东汉后期的散文名作)。”
曹丕凑到荀彧耳边夸奖道:“这个刘公幹小侄也见过,生得一表人才,现年二十七岁,为父守孝期满来至京师。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们府里又放出去那么多掾属,不妨……”
荀彧明白他们来意了,把帛书塞回曹丕手中,又拿起了公文,冷冰冰道:“朝廷用人之事不是你们该过问的。”
曹丕不死心:“我与那刘桢并无私情,这完全是为国举贤嘛。再说即便瓜田李下令君不愿管,去跟毛孝先知会一声,辟到幕府当个掾属又有何妨?”
“既然这么简单,你们直接去求毛玠不就行了?”荀彧一句话把仨小子噎住了,瞧他们尴尬的脸色,便知已在毛玠面前碰过钉子,又跑到这儿“打迂回”来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讷半晌曹丕又开了言,这次不叫“令君”改叫“叔父”了:“荀叔父啊,侄儿实话实说,毛孝先那张硬弓要是好拉我们就不给您添麻烦啦。他选的官什么样您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宗室名门都塞不进他那双眼,恨不得找帮穷鬼才好呢……”
“诶!不要信口议论他人。”荀彧怕这孩子乱谈是非惹出事儿来,“我这里差事堆成山,管不了别的,况且这也不合规矩,你们走吧。”
夏侯尚放胆按住荀彧手里的公文,乐呵呵道:“话是这么说,但您忍心看着才子埋没?您都说这诗写得好。”
“我是说了,”荀彧板起面孔,“但治理天下不能就靠几首诗。而且这是什么?斗鸡走狗纨绔子弟的勾当,能登大雅之堂?你们好好读读史书,春秋时,鲁国曾因斗鸡招致内乱(鲁昭公时期,大夫季平子与郈昭伯因斗鸡作弊而生嫌隙,郈昭伯兵围季氏宅邸,与季氏同为上卿的叔孙氏、孟孙氏救援,诛杀郈昭伯。此后季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把持鲁国权力愈演愈烈,史称“斗鸡之变”),玩物丧志是要祸国的!”
曹真却道:“叔父言重了,能小复能大,刘桢也有正经文章,我取来叫您过目。”
“不必!我没工夫看文章。”
曹丕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叔父何故拒人千里之外?您再想一想,此人既是名门之后又属刘氏宗亲,用这样的人多好啊?这也给朝廷增光呀!”曹真也顺势拉住荀彧左手,夏侯尚牵起荀彧的胡须。仨小子把昔日找大人要糖吃的本事拿出来,又摇又晃,左一个“叔父”右一个“令君”,叫得比蜜还甜。
荀彧实在拿他们没办法,这帮小子搅下去不知耽误多少事,又一琢磨,招个宗室子孙、文学之士也无可厚非,便道:“快撒手!我管了,叫刘桢写份履历放我这儿,有机会我跟毛孝先提提。”
曹丕喜不自胜,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竹片名刺放到桌案上:“早就预备好了,叔父既然答应侄儿,千万可别忘了。”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荀彧郑重提醒。
“侄儿知道,以后绝不给您添麻烦了。”曹丕连连作揖。
“二公子、三公子怎么没跟你们在一处呢?”
曹丕答道:“植儿去丁家找丁仪玩去了,彰儿带着一帮家僮出城狩猎。”曹植与丁冲之子丁仪甚是投机,而曹彰年纪不大却好武,兄弟三个脾性各不相同。
“狩猎!”荀彧腾地站了起来,“谁同意他出城的?仗虽打完,周匝可还没太平呢!他才多大啊!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曹公叫陈群督促你们兄弟学业,他这才扶丧离开半日,你们就都乱窜开了。快快快,派人把彰儿找回来,以后没我的准许不能随便出城!”荀彧这位子太难了,朝里朝外忙完了,还得替曹操管儿子。
“诺,那小侄去了。”曹丕虽然答应,却还是笑得合不拢嘴,抱着夏侯尚、曹真的膀子,溜溜达达而去,还不住念叨,“有了刘公幹,以后可以论文消遣啦……”
仨小子走到门口,碧纱帘子倏然而起——竟有两个新任官员没走,等在外面给他们掀帘子献殷勤。荀彧看了个满眼,有心叫那俩官人进来好好申斥一顿,但寻常礼节又挑不出什么大错。老子当大官,莫说是儿子,只怕家里的狗都有人巴结。为这事骂他们一顿,非但起不到作用,他们还要恨自己阻了大好前程。
荀彧隔着帘子默然望着曹丕背影——这位大公子十五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这个岁数已经有不少朋友,日后那可就是一个小圈子啊。曹彰十一岁,曹植也十岁了,还有一个最最受宠的曹冲,再过几年这帮小子各自身边都会围绕一帮年纪相仿的人,到那时……想起袁绍的三子一甥各领一州之事,荀彧不禁捏了把冷汗,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曹昂战死宛城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荀彧竟越琢磨越害怕,赶紧回归座位接着处理公文,好尽快化解这不安的情绪。心不在焉看了好久,才想起还有一封曹操的密信没读。
原来曹操河北的战事进行得并不顺利,虽然仓亭之战使一些郡县官员立场动摇,但袁绍又集结人马抓紧平叛,硬是没叫曹操抢到一座城池。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根本不可能迅速征服河北,加上刘备尚在汝南为患,只能草草收兵了事。随信寄来的还有份官渡功将名单,要求荀彧代为表奏,共计二十多人,列于榜首的张绣竟要给予封邑千户。
荀彧有些踌躇,给武将这样高的待遇是不是太轻朝中官员了?毕竟勋贵老臣中还有不少没有封邑呢。但自陈留举兵以来,曹操没有特意升赏过功将,借此机会提高他们的待遇,似乎也无可厚非。荀彧处的这个位置,既不能反驳曹操,又不能忤逆皇帝,还不能叫旁人说闲话,实在太难了。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按曹操说的办,铺开绢布写回信,顺便要将孙权袭取李术之事作个汇报,可刚提起笔,一抬眼又瞅见了刘桢的名刺。
荀彧开始后悔答应曹丕这件事了,这开了个不好的例子。想起前几天皇帝刘协还向他抱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用人,堂堂天子还不如几位曹家公子自在呢。曹操的权势在急剧扩张,已经充斥朝廷的每个角落,虽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意间造成的,但毕竟与复兴汉室的初衷产生了分歧。而这些过分的权势还在继续蔓延,甚至递延到子侄亲眷身上,长此以往天下将会被带向何方?荀彧是个谦谦君子,也曾深信复兴汉室就是曹操平生夙愿,故而每逢遇到有人背后议论曹操,他都会严厉斥责为之正名。可时至今日连他都开始怀疑、犹豫,甚至恐惧……
当年光武帝刘秀不过想当个守卫京城的执金吾,最后却成了九五之尊。毕竟世间人心总是随着境遇而变的。
第二章 后院起火,曹操休掉糟糠之妻
【王师凯旋】
建安六年(公元201年)九月,许都城外鼓乐悠扬仪仗井然,驿道边站满了公卿朝臣。得知曹操班师回朝,天子刘协怎敢怠慢?连忙发下诏书,除省中当值官员外,自司徒赵温以下都要到城北十里以外相迎。
天子之命谁敢不从?曹公之威岂能不惧?满朝文武遵令而行,一窝蜂赶来。冠戴如山峦,大袖似层云,却没人敢交头接耳叙谈半句,因为曹操任命的校事卢洪、赵达也混迹人群中,时刻观察着所有人的举动,谁要是不留神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众官员尽皆无语,目不斜视眺望北方,手底下整理着衣襟腰带,唯恐有失礼之处。
可在官员队伍后面数丈开外,气氛则截然不同。许都附近的屯民也听到消息了,一传十十传百,惹得临近村庄的百姓都赶来凑热闹。有不少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而来,因为有士兵拦着不能上前,连靠近驿道的树上都爬满了人,大家都想争睹王师回朝的气派,更想看看那位定许都、兴屯田、灭吕布、败袁绍,美其名曰“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官究竟长什么模样。
冷清的官员和喧闹的百姓对比鲜明,所有人都在日头底下站着,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北方地平线上腾起征尘,大部队渐渐映入眼帘。不多时有戎装斥候快马奔来,向迎接的人群高声呼喊:“曹公率师回朝喽……”
“臣等奉诏迎候……”随着百官参差不齐地一声回应,黄钟大吕丝竹鼓吹骤起,奏的是得胜庆功之乐,震得人脑袋发蒙。看热闹的百姓也越发踊跃,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宛如鹅鸭。
因为是得胜回朝,军队早在半路上调整了位置,老病伤残一律编入后队押运辎重,走在最前面的是曹操的中军。这些士卒多是豫州本土人,凯旋回家自然无限喜悦,这会儿见如此多的人迎接,脸上立时泛出得意笑容,扛着长枪大戟也不觉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脚下的步子一个赛过一个高,仗着曹操之威要是有路都敢走到天上去。
刚过了千余步兵,又见甲胄兜鍪分外耀眼,曹操的亲卫虎豹骑随后而来。这支队伍是曹氏的子弟兵,都是亲戚族人乡里故旧的后人,统领者曹纯不仅身兼司空府参军,还在朝中挂有议郎的头衔。曹纯今天特意换了身镏金铠甲,手持大槊腰挎宝剑,骑着高头大马当先引路,后面的虎豹骑个个都顶盔贯甲罩袍束带,连马鬃都刷洗得油亮,透着十二万分的精神。
百姓一见此景欢呼雀跃,不知是谁还扯着嗓子叫了声好。可紧接着又见旌旗林立遮天蔽日,白旄节杖随风摇曳、金钺大斧寒光闪闪,数不清的将官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名身量不高的中年将军。此人身披赤金铠甲,头顶赤缨兜鍪,腰配青釭宝剑,胯下黄骠战马;脸上观,此人已过不惑之年,灰蒙蒙长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