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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郭祭酒。”那员将凑近两步道,“末将是张绣将军麾下司马,奉我家将军之命巡查营寨。”说着口气一变,指向受刑之人,“这两个小子把守寨门,刚才见火头军把饭做好,竟抛下大门去偷食战饭,若叫袁军细作混进去那还得了!您说他们该不该打?”
“不敢不敢!我等实在没有擅离职守……”那俩小兵被打得血肉模糊,连连向郭嘉磕头辩解。
“还敢不承认!”那员将把令箭往脖领间一塞,揪起其中一人顺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那兵趴在地上直哎哟;另一人马上改了口:“将军恕罪,我等知错了,下次不敢啦……下次不敢啦……”
那员将啐了一口,气哼哼道:“郭祭酒,您看到没有,这就是俩瘌骨头!方才我教训他们几句,他们还敢顶嘴,这不打不成啊!”
郭嘉一直在打量这员将——见他岁数正值壮年,宽额大脸,隆准阔口,一张黄焦焦的面皮,颔下没留胡须,这几日寻营从未遇到过。但这张面孔看着又是如此熟悉,况且人家一口一个“郭祭酒”叫着,好像还与自己很熟。军中各部将校甚多又屡有迁调,有些面熟叫不出名字倒也不稀奇,此人想必以前有过接触。郭嘉倒觉释然,抬头看看寨门上的大旗,不禁笑了:“这里是夏侯渊将军的营寨,你乃张将军麾下,到这门口处罚士卒,人家当然不服了。”
哪料那员将竟还一本正经:“曹公治军一视同仁,无论哪位将军属下,违反军纪都应处罚。末将既然走到这里,看见了自然要管!”
郭嘉听他振振有词,也不好碍了他一片好心,只道:“要管倒也罢了,只是做事不要忒苛。处罚士卒是为贯彻军法,不是为了泄私愤,你抽几鞭子便是了,这样没完没了打得血肉模糊,他们还如何上阵?你看看四下里多少人瞪眼瞅着,这样恣意而为岂不有碍军心?”
“是是是,您教训得对。末将一介粗人哪有您这般见识啊?承蒙你老人家的教训,末将受益匪浅。我军有您这样的仁义之士,实在是三军幸甚,何虑邺城不破袁氏不败……”那员将点头哈腰连连夸赞。
郭嘉见他这副谄媚相,忍俊不禁,打断道:“好啦好啦!你别在这儿恶心我了,快放了这两个人,接着巡你的营吧。”
那员将对他分外恭敬,可一转脸立刻又摆起那媚上欺下的架势,大喝道:“看在郭祭酒的面上,本官把你们放了,但罚你们不准用饭,继续把守寨门。你们若不服只管找你们将军诉苦去,有什么话叫你们将军冲我来说吧!”那俩小兵不敢还口,忍着痛诺诺而退。
郭嘉一旁冷笑——好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夏侯渊岂是轻易招惹的,既是亲眷又是大将,你一个小小营司马敢发这等狂言,以后有你小子受得了!郭嘉忍着笑二次上马准备回营,那员将又凑过来:“末将恭送郭祭酒,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还望您好自为之。”说罢微然一笑,与手下三个亲兵也上了马。他刚才鞭挞士卒的狠劲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会儿见他举着令箭过来,都避得远远的,而他却鸡蛋里面挑骨头:“你们是哪一部的,都给我精神些……马道之上不准埋锅造饭,快快挪开……你们几个是瞎子吗?在栅栏边起灶,若是引起火来你们担待得起吗……”他大模大样看见谁管谁,指指点点一路向东而去。
郭嘉又好气又好笑,也不便插手多管,领亲兵接着走自己的路。可不知为何,那个司马的脸庞却总在脑海中映现,似乎那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可就是想不起究竟是谁,便回头问亲兵:“刚才那个司马你们认识吗?”
“小的也不认识,想必是刚刚提拔小人得志,瞧他那副横样儿!最讨厌这等媚上欺下的东西,他哪像张绣将军的属下啊,这做派倒似于禁调教出来的人。”这亲兵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
“住口!这等话岂是你该讲的。”郭嘉虽嗔怪,心下也觉好笑。
“属下知罪……那人拍了您那么多马屁,难道您也不认识?”
郭嘉苦笑摇头:“他识得我,我却不认得他……却也不是不认得,就是想不起名字来。”
亲兵也笑了:“说来也不怪先生,张绣将军麾下都是关西子弟,忽然窜出来个中州口音的司马,必是别处新调来的。”
郭嘉猛然勒马:“怪哉!此人确是中州口音,张绣乃前军劲旅,又是归降之人,部曲调动焉能不报知主公?刚才他向我施礼,说战场瞬息万变,叫我好自为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越想越觉奇怪,竟嗅到一股诡异的味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几个亲兵都以为他太过多虑,却哪敢多言,跟着他回转曹洪营寨附近——那员将早就没影了,只有刚才受刑的两个小兵还倚在寨门处哼哼唧唧。
郭嘉点指二人:“刚才责打你们的那个司马呢?”
这不问还好,一问这俩倒霉蛋,二人连滚带爬伏倒马前:“请郭先生为我们做主啊……我们真的没有擅离职守啊……”连眼泪带鼻涕全下来了。
“究竟怎么回事?”
那俩小兵边哭边诉:“我二人奉命把守寨门,那个司马硬是要往里闯,我找他要令箭。他非但不给还问我们认识他吗?我们哪知他耍什么滑头,就实话实说不认识,他说今天叫我们认识认识!他手下的亲兵也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我们就打……他官职大,我们也不敢还手……”
“可恶!”郭嘉也回忆起那人向他回话之时把令箭插到脖领里,并未交来验明,“你们蒙冤被打,为何不报告你家将军?”
“我家将军奉主公之命押运粮草未归,不在营里啊!”
郭嘉恨得咬牙跺脚:“事情不会这般凑巧,那人必是袁尚派来的细作,要混入包围圈去邺城报讯!”
旁边亲兵插了话:“那他怎么认得您呢?”
这句话可给郭嘉提了醒,一想到袁氏麾下,那张宽额大脸又浮现脑海之中,这次他立刻辨出那人是谁——冀州从事李孚李子宪!
官渡之前郭嘉曾到南阳劝张绣归降,恰逢袁绍也派李孚去游说,两人还在张绣面有一番舌战。那时的李孚文质彬彬大袖翩翩,今天不过是剃去胡须、染黄面孔、换身衣装罢了,可举动俨然就是一个作威作福的武夫。郭嘉暗暗惊心此人改扮手段之高,不敢怠慢分毫,一面差派亲兵直奔沟边辕门报信,一面马上加鞭直奔营寨中军大帐。
曹操刚拔针灸还在用饭,郭嘉急急忙忙闯帐而入:“启禀主公,河北从事李子宪闯围送信!”华佗正收拾药匣抬眼瞅了郭嘉一下,立时惊愕——此人有疾!
“什么?”曹操却未发现,只是关心军情,“他带多少人马来踹我营,为什么斥候不来禀报?”
“只有四个人。”郭嘉来不及解释清楚,“主公快快下令彻查营寨,稍有迟缓他就……”
话未说完外面一阵大乱,韩浩跌跌撞撞跪倒帐前:“主公!有敌人混入军中作祟,已闯出寨门涉水往邺城而去!”
曹操大吃一惊,赶紧抛下饭碗奔出去看。郭嘉、许褚、曹丕等带着亲兵紧紧跟随,一路往北直来到邺城南面壕沟寨门边——但见辕门四敞大开,守卫的那些兵丁倒是都在,却都被绑在栅栏之上,嘴里塞了个严严实实。放开众人才问明,都说刚才来了个举着令箭的司马,指责他们嬉戏闲话守门不专心,叫手下的三个亲兵把他们绑了起来,要行鞭笞之刑以示惩戒。哪知刚刚绑好还未用刑,那四人竟打开辕门扬长而去。曹操得知其情气恨得咬牙切齿,这时候又听邺城之上欢呼动天——李孚已顺利进城了。
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叫敌人混进去了,曹操气上心头,不顾众将和儿子的劝阻,命士兵搭设便桥,要亲往邺城城下一窥。人多好办事,众士卒搬运木板辕车不多时就在沟上搭好浮桥,许褚、邓展、韩浩、史涣一干心腹率领亲兵保着曹操到了切近,城上一举一动瞧得分明。邺城被困已五月有余,今日可算得了袁尚的消息,每个士兵都兴奋得喜极而泣,还有人挥动旌旗向曹军招摇炫耀。
曹操不禁大骂:“好个李孚贼子,竟敢耍此卑劣手段!老夫一定要……”此语未毕只闻“嗖”的一声,竟有支冷箭擦着他耳畔而过,正射中身边一个亲兵的喉咙,那兵当即栽倒坑中丢了性命。
“好厉害的弓箭手!险丧吾命!”曹操又吃一惊抱头而退,众亲兵慌慌张张掩护;城头的袁兵正在兴头上,一片喊杀之声,乱箭齐下犹如飞蝗,不少亲兵被射死在沟中,韩浩、史涣各自带着箭伤才保着曹操退过浮桥逃回辕门。
这时营中诸将闻讯都来了,曹洪焦急禀道:“刚刚有斥候来报,袁尚舍了平原回军救援,一路急行军而来,离邺城只有三十里了!”
“哦!”曹操没想到袁尚会来得这么快,“袁谭动向如何?”
“袁谭并未在后追击,率兵北上似乎要攻打渤海诸县。”
“嘿嘿嘿。”曹操不禁苦笑,“这小子果然居心叵测,想要袁尚与老夫二虎相争,他趁机扩大地盘。可惜小聪明挽救不了他的颓势。”
曹洪却很紧张:“袁尚所部一万有余,装备精良多有骑兵,分派各处的队伍还在逐渐聚齐,请主公速下决断!”
“不用着急。”曹操回望城上,“他既然派李孚进城,必是想约会审配里应外合夹击我军。进去就还得出来,你等各归营寨留心把守。老夫亲自在此坐镇,我就不信千军万马抓不住一个李子宪!”郭嘉却摇头不已——当年官渡之战,李孚能偷过豫州直奔南阳,眼前这连营又算什么?人家既然敢进去,想必就有把握出来。
众将领命而去,曹洪却不肯走,又建言道:“袁尚此来兵势甚大,我军四散包围力量分散。军法有云‘归师勿遏’,不如暂且闪开道路让袁尚进城,咱们再回师力战,将其一并困入城中。”
“不忙,”曹操冷笑道,“且令斥候再探详情。”
曹洪有些着急:“袁尚兵马离我军只有三十里了,倘若……”
“老夫自有主张。他远道而来不可能马上动武,况且约定之人也未出城,等探明了动向再说吧。”
曹洪怏怏而去。有人搬来张杌凳,曹操在辕门内大摇大摆一坐。中军将士列阵于门外,一个个守在沟边拉弓搭箭,只要李孚出来立刻被射成刺猬。而且为防止敌人大举突围,军令早已传到各营,沿壕沟一周四十里,每处关卡都做好准备。
三军将士严阵以待,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敌人动静,可派去探听消息的斥候却似流水般跑回来禀报:
“袁军离城二十五里!”
“袁军离城二十里!”
“还有十九里……”
不论来人说什么,曹操都是一句“再探!”便打发了,直到天色渐晚灯火初明之际,有人来报:“袁尚大军停于十七里外的阳平亭,准备安营立寨。”
曹操的脸色倏然凝重,竟从杌凳上站了起来,把那个报事的斥候叫到眼前亲自嘱咐:“阳平亭是官道大路,侧面有西山滏水之险,你再去仔细探查,袁尚是在大路扎营还是凭借山势扎营,回来速报我知!”
那斥候领命而去,曹操却渐渐紧张起来。他再也不坐了,在辕门处绕来绕去,时而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时而双手紧握作祈祷状。又过片刻忽闻接连几声巨响,邺城南面凤阳、中阳、广阳三道大门竟同时打开;曹军早就铆足了劲头,可是未及放箭所有人都呆住了——出来的不是李孚,也不是袁军,而是数不尽的百姓!
城池被困五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