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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记下了。”曹丕又恭恭敬敬向诸位夫人施了一礼,缓缓退出鹤鸣堂。
不过母亲的话曹丕并未真的听进去,他心里琢磨的却是崔琰退回的那箱蜀锦——难怪这么大费周章,还把东西上缴,原来故意整我!什么河北名士耿介之臣,亏吴质他们夸了半天,原来也是阴损之辈。曹植结了这么门姻亲,以后可得多加小心!
【冷暖自知】
曹丕惹了一身晦气,又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再提此事,适逢与荀氏的婚期已至,正好借着送亲为名前往许都,也好暂时躲躲清静。本欲邀钟繇同行,哪知人家连招呼都没打早走了,曹操派去与他同往的却是程昱与董昭。
程昱领兵之人还倒犹可,与董昭同行实有些尴尬。若论功劳董昭没的说,但他在曹氏揽权的事上太过积极。曹操晋位丞相,废除刘姓封国乃至扩建邺城,桩桩件件都由其操办,他在邺城自然是功臣,可在许都旧臣眼中却是幸进小人、无耻之徒。如今曹丕是积累人望之时,偏与此等人物同来,面上怎么好看?
当年曹操在邺城另建幕府,许都相府门庭渐冷,便命长史王必领兵留守,一方面保卫京师,另一方面也是监控百官。王必得到公子送亲的消息,连忙带兵赶到孟津迎接,并亲自护送一行人来到许都。曹丕、程昱乃至待嫁新娘都在相府旧宅落脚,唯有董昭,不知是自觉有碍还是另有缘故,没入住相府,另寻馆驿下榻。曹丕也乐得如此,未加挽留。
三日后便是佳期,天未亮新郎荀恽就带着兄弟荀俣、荀诜等前来迎亲。相府正堂设摆曹氏宗祖神位,新人拜过祖先,又遥叩邺城以表孝道,近叩曹丕以示悌达;荀俣捧雁①、荀诜献币以为彩礼,众人寒暄客套一番,才登车随行。荀府那边更热闹,不但张灯结彩设摆香案,观礼道贺的宾客也是成群结队。荀彧身为当朝令君,又是中原名士,且与当今天下第一家族结亲,上到朝廷九卿下到清流之士,哪个不来祝贺?就是白丁百姓也得上街瞧瞧热闹,荀府内外人满为患。新人至夫家,前堂拜父后堂拜母,新郎加冠新妇加笄,沃盂净手互相行礼,男西女东对席而坐,共牢合(jǐn)结发敬酒;又向亲友还礼答谢,便转入后堂。
外间设酒招待宾客,荀彧身份尊贵不便张罗,只与杨彪、荣郃等老臣寒暄,少子荀俣、荀诜未及弱冠,唯恐礼数有欠,一应事务全由女婿陈群料理。这位侍御史大人今天俨然成了大傧相,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曹丕乃贵客中的贵客,有荀家子侄环绕伺候,寻了个空子来到荀彧面前,赔笑道:“荀叔父,自今起咱们便是一家人了,还望日后多多关照小侄。”
荀彧端然稳坐,微笑道:“公子何须多礼?国丈伏完新近去世,按理说不该这般排场,也是令尊频频美意,群臣多加礼遇,不好失了大家面子。《礼记》曰:‘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但愿他们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内以和合宜室宜家,外行忠孝以报国恩。曹荀两家世代交好,共立朝堂赞襄我圣天子。”
曹丕感觉得出,这客套话里透着疏离,昔日同在许都时荀彧叫他“贤侄”,拿他当个亲近的晚辈,如今却变成“公子”了,而“共立朝堂赞襄天子”更非曹操所能满足。看来这场婚姻并不能改变荀曹的分歧,或许荀彧同意结这门亲只是为子孙留条出路,并不意味着辅保汉室的底线有何改变!
曹丕尴尬一笑,正不知如何作答,荀彧扭脸又瞧见了程昱,不禁站起来:“仲德,你也来了……”
程昱颤巍巍道:“多年未会,甚是思念令君,如今不打仗,我特意向丞相请命,送亲还在其次,就是想来看看你。”程、荀二人比别人关系更近,他俩都是最早效力曹操的,尤其兖州叛乱时共过患难。
荀彧感慨道:“自定都以来聚少离多,前番南下仓促也没见着。屈指算来咱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
“是啊,都老了……”程昱手托灰髯,“我正打算向丞相辞官,回家当老百姓呢。过去哪儿打仗我就往哪儿钻,总怕落在别人后头。如今身体不行了,打不动啦!”
荀彧不住摇头——当年的程仲德何等刚毅?官渡之战带着七百人就敢据守鄄城,兖州叛乱军粮不够竟忍心用人肉晒干充军粮!争强好胜一辈子,英雄老矣怎不酸楚?
程昱紧紧握住荀彧的手,长吁短叹:“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咱们都是久经沧海的,如今儿孙也算有了前程,该退还是要退啊。”
荀彧听出他话里有话,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对,但人与人不同,事与事有别。有的事关乎社稷天命,不能退啊……不提这些了,你别忙着回去,在我这儿多住几日,咱好好聊聊。”话未说完又见议郎万潜走上堂来,这也是兖州起家的老人,年岁比程昱更长,拄着根拐杖,还有个年轻后生搀扶,三人见面又一番感慨。
曹丕半天插不进话,却见搀扶万潜的那位后生相貌敦厚,举止守礼,便搭讪道:“贤弟何家子弟?”
年轻人屈身拱手:“回公子的话,在下平阳鲍勋。”
“你就是鲍郡将之子鲍叔业?”昔日鲍信与曹操一同举事,寿张之战死于黄巾阵中,连尸首都没留下。曹操追念故友,厚待其妻儿,馈赠岁岁不断,如今鲍信的长子鲍邵已在朝为郎官,这位二公子鲍勋更有名气,虽然还未入仕,兖州之人却已传说他恭敬守礼年少有德,曹丕也有耳闻。
“正是在下。”
曹丕正有意延揽心腹,恭维道:“令尊与我父乃是至交,又终于国事,贤弟秉承余祯,乃鲍氏之幸!国家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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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过誉了。”
“哈哈哈,贤弟谦让。”曹丕满面春风,“今相府正在用人之际,邺城已颁下《求贤令》,贤弟若是有意,我可在父亲面前打点一二,辟你到府中当个掾吏。那时凭贤弟之才,何愁报国无门?”
曹丕满以为他听了这话必定千恩万谢,哪知鲍勋却微微欠身道:“位少人众,仕者争进。在下立身行道唯求谨慎,不敢谋幸进之途。少陪了……”
一席话噎得这位大公子两眼发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心头暗骂——好轻狂的小子,竟不把我放在眼里!正无处撒火,只觉有人轻轻拉他衣袖:“公子……”
“陈大人。”曹丕回头一看,陈群正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后。
当年陈群随父入京也曾在曹操麾下,后外放县令,转任侍御史。当初他在幕府为掾之时,曹操诸子尚幼,唯曹丕年龄最长,因而接触较多。莫看陈群今日忙里忙外,其实自曹丕进门他便注意上了,暗暗观察这位大公子的一言一行,早把方才的不快瞧个明白:“鲍叔业年少,又是不谙世事的书生,公子切莫挂心。来来来,这边请。”不由分说把曹丕拉到客位,扬手一招呼——呼呼啦啦涌来一群,皆是官绅子弟。
“久仰公子大名,幸会幸会!”
“还请公子代为拜谒丞相。”
“久闻‘千骑随风靡,万骑正龙骧’这诗句就是昔日公子所作,高才高才!”
“若公子不弃,小弟愿陪您多多盘桓。”
似鲍勋那般硬骨头的毕竟是少数,见了丞相公子谁不巴结?听着这班年轻人的奉承话,曹丕总算找回点儿面子,渐渐有了笑意。不多时开了宴席,陈群也不往别处去了,就势坐在曹丕身边。
荀家面子大人缘也好,朝中老臣几乎全到了。西首以昔日太尉杨彪居首,太常徐璆、宗正刘艾、大司农王邑、少府耿纪、中尉邢贞、司隶校尉钟繇、越骑校尉丁冲、骑都尉司马防、谏议大夫王朗、侍中华歆、尚书左仆射荣郃、尚书右丞潘勖等人纷纷列座,有说有笑——赴荀彧的宴可比赴曹家的会自在多了。唯有新任光禄勋蒯越、大鸿胪韩嵩无言独饮,他刚自荆州入朝为卿,许多人还不熟呢。大家相对举酒刚饮了一盏,就见荀恽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走了出来,端着酒挨桌敬。曹丕见他走来,连忙避席,还未张嘴说一句道喜的话,荀恽却抢先问道:“多谢多谢,三公子为何没来?”
曹丕听他张口就提曹植,打心眼里不痛快,只道:“他也要娶亲了,忙着哩。”
荀恽笑道:“甚好,还劳大公子替我问候。”说罢奔下一席了。
曹丕见他独问候曹植,竟与自己没半句寒暄,已是怒火中烧,又不好与新郎面子上过不去,只得自憋暗气。不过细想起来也觉诧异,按理说这么重要的亲事,兄弟们都该来,为何偏偏只打发一个儿子来呢?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见有个仆僮快步走上堂来,跪倒施礼:“启禀大人,现有卫尉卿马腾之子骑都尉马铁带人送来两挑贺礼。”
荀彧道:“快请马都尉进来。”
仆僮回道:“马都尉说他父亲有病不能亲来,他也要赶回去侍奉汤药,只把贺礼留下便要走。”
荀彧泰然处之:“贵客甚多不便出去寒暄,替我谢谢他,改日我父子登门道谢,由他去吧。”
在场之人都清楚,自从钟繇入京提起借道关中之事,马腾就“病”了,明显是心病。他入朝为卿颇多暧昧,既不甘心叫儿子交出兵权,又怕马超与韩遂串通举兵连累自己,实是左右为难。尤其段煨、韦端相继过世,朝里连个知近的朋友都没有了,都不知该找谁商量,干脆寻个借口闭门不出。
那仆役领命方去,又一个跑了进来:“御史大夫郗公到。”话音未落,郗虑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曹丕大为惊诧——这位郑玄高足、经学名士,似乎两年间老了十岁,须发皆已斑白,拐杖也拄上了,吞肩缩背步履蹒跚,总跟抬不起头来一样。
“令君,给您贺喜。”
荀彧一见此人又恨又怜,恨的是他上书弹劾害死孔融满门,怜的是他为曹操所迫,顶着个御史大夫的空衔,除了背黑锅,什么实权都没有。毕竟名义上是天下第二大官,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荀彧离位,率子侄一齐还礼:“郗公客套了,快请入席。”
郗虑左顾右盼,堂上众臣各说各的,无一人与他打招呼,连正眼看他的都少,无奈叹息道:“家中俗务繁忙,就不叨扰了,望令君见谅。”说罢拱拱手,畏畏缩缩去了,下台阶时还险些滑个跟斗。荀彧并未挽留,只是不住摇头。
“郗鸿豫为何此等模样?”曹丕不解。
陈群耳语道:“自从害死孔融就这样了,战战兢兢魂不守舍,满朝文武又不待见他……唉!鸿儒高徒满腹经纶,当年何等畅快的人啊!”
曹丕暗暗忖度:这里与邺城天壤之别,父亲在邺城一呼百诺,所有掾属官吏都恨不得踩着别人脑袋往前凑;可许都百官却一直以荀彧为翘楚,满口君臣之义,还做着父亲还政天子,献帝独断乾纲的大梦。如此泾渭分明,父亲还能容忍多久……
他还在思忖间,忽觉喧闹的喜堂霎时间安静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外面——董昭到了。曹丕这才想起,董昭本是同自己一起来的,却半天没露面,干什么去了?
董昭恭恭敬敬迈着四方步,目不斜视上堂,屈身作揖:“下官给令君道喜。”
荀彧绕过桌案伸手相搀:“公仁不必多礼……”
这两个人太多恩怨——董昭提议恢复九州之制,荀彧极力反对;董昭主张废除刘姓宗国,荀彧一再干预;董昭为曹操谋划罢黜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