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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的是。这些桑树恐也周济不了太多穷人。”
“有多大力就起到多大的作用。你看这一棵桑树,从上到下没有无用的地方。桑叶养蚕,桑葚果腹……一会儿您尝尝我新酿的桑葚酒。等过了秋,将细枝砍下来,晾干了冬天当柴烧。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十年桑枝,可以做马鞭;十五年干枝,可以做弓材、做木屐、做剑柄;二十年老桑木,可以做马车,车轮、车轼都有了。上等的柘桑皮,还可以做黄色染料。像你们这等县令,若无柘桑,哪里有你们佩戴的黄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
曹操连连咋舌,只要用心去听别人讲话,总会有收获。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想想自己身边的人……秦宜禄虽然有些奴才性子,但是跑腿办事却是好材料;楼异虽然不识字,但是忠心耿耿处事果断;卞秉虽然一嘴脏话,但是头脑灵活……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徐佗:那个人虽然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但是做事干练也不失为办事之人,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你在想什么呢?”郭景图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
“有话不要老憋在心里,人不说话是要得病的。身上的病好治,心里的病难医。你要是再病倒在路上,可未必再有我这样的人肯相救。在道路上有人能救你,在仕途上可无人能帮你啊!”这位老人的眼睛总是那么光亮,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搀我起来,咱们到桑园里走走吧。”
曹操搀扶着他,漫步到桑园之中。看见卞秉正在吹笛子给环儿她们听,郭景图笑道:“这小子的笛子吹得真好。”
“您没看见,我这没出息的内弟一见到环儿就缠着她没完没了。”
“孩子大了……环儿也大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环儿已经出落得有些婀娜了。”
“你把她带走吧!”郭景图突然道。
“哦?”
“我看她和你夫人挺合得来,你愿意认个妹妹也行,当个使唤丫头也罢。将来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就是你那个内弟也行呀。”
“您老取笑了。”曹操替环儿想到的如意郎君可不是卞秉!
郭景图没注意到曹操的眼光,只道:“这不是开玩笑。我老了,最近的感觉很不好,这孩子跟在我身边,哪天我死了,她可怎么办呢……”他抚摸着身旁一棵桑树,“卧病好几天,一直没见到桑树。天冷树都枯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桑树开花啊。”
“您老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日子还长着呢。”
“但愿吧,我死不死都是小事。只是能多活一年,还能多为乡亲们供一年的桑叶。”
曹操觉得眼前这位老人真是胸襟广阔,到现在心里装的还是别人。
“你可答应过我,等我死了,环儿要交给你照顾的,你可不能反悔……说话呀?”
“是。环儿的事情我记着呢。只是将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怎样呢?”曹操说着叹了口气。
“你将来……哈哈哈……”郭景图笑了,“你将来必定还是要踏入仕途的。”
“哦?”
“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将来还得做官。”
“为什么?”
“你的眼睛告诉我,虽然罢官了,但是不甘心,你放不开手!”
曹操一愣,又被他说中了,自己就是放不开手!凭什么因为宋氏的安危毁了我曹家人的仕途?
“曹家小子,现在入冬了。我这把年纪最怕熬冬,其实世间万物都一样,好好蛰伏,等待春暖花开的时候。好好保重吧!”郭景图说这话时一直抬头看着桑树。
曹操还在品味着他这句话的深远意味,恍惚感觉到他扶着桑树的手臂往下滑:“您说……怎么了?”
郭景图脸色骤变,高昂的头渐渐向后倾斜,手突然从桑树上垂了下来,曹操还未及搀扶,他已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老人家!”曹操伏在他身前,“您怎么了?”
“爷爷!”环儿也看见了,众人都围了过来。
郭景图身体抽动了几下,原本红润的脸霎时间变得苍白,淌着汗水,嘴唇惨灰,眼珠在眼眶里无神地晃了几晃,最后强自支撑着指了一下环儿,便把眼一闭,沉寂在渺茫的黑暗之中……
“爷爷……”环儿哭得撕心裂肺,“爷爷……你不要死!”
曹操惊呆了,刚才还好好的,眨眼间老人家就魂归天际。
环儿顾不得卞秉拉扯,兀自把脑袋扎在郭景图尸体上:“爷爷……你别吓唬环儿,睁开眼看看我……环儿什么都听你的……我听话,我一定听话……今天早上你还说病好了呢!这怎么就……怎么就……爷爷……呜呜呜……”
“回光返照。”卞秉叹息了一声。
没有人再去劝环儿,大家各自沉寂在苦痛悲伤之中。卞秉又掏出笛子,吹了一曲《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曹操和卞氏帮老人家穿好衣服,叫楼异通知桑园附近的乡亲们;又叫卞秉等人赶车速往长垣县采办棺椁,将郭景图停在草庐内,诸人皆在桑园留宿一夜。
第二日,十里八村的百姓都来了。郭景图活着的时候对百姓操尽了心、散尽了财,哪个不感恩戴德?诸人抹着眼泪,就在桑园畔将郭景图安葬了。因为老人除了小环儿再没有亲戚,桑园便交与其他百姓打理,继续为穷人供桑叶。环儿这两天眼睛都哭肿了,到了启程的时候,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卞氏抱着她哄着,卞秉给她吹笛子,最后总算是挥泪上了马车。
家族遭难本就沉闷,如今又多了一份悲伤。诸人不言不语,一路向南,渡黄河、过孟津,又行了七天,闷闷不乐总算是到了沛国谯县。这些天最苦的要数卞秉,把所会的曲子都给环儿吹了个遍,嗓子都哑了。
眼看着车过谯县城西三十里,隐隐约约看见是到了自家村门口,曹操松了口气。哪知还没进村子,忽听见有人自后面大声呼叫:“停车!停车!”曹操自马上回头一看——原来是秦宜禄!
秦宜禄骑着马疾奔而来,风尘仆仆,眼里布满血丝,到了近前简直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想必他从洛阳出发一定是昼夜赶路没有休息。
“怎么了?有什么消息?”
“哇……”秦宜禄咧开大嘴便哭。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诸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宜禄抹了一把眼泪,他脸上都是土,简直和了泥,抽噎道:“四老爷殁在牢里了……”
曹操脑子里轰地一声——四叔死了!搁下死的先顾活的:“我爹爹和二叔怎样?”
秦宜禄支撑着站起来,他一路打马狂奔,连大腿都磨破了,忍着疼抽泣道:“老爷倒无妨,二老爷却病得不成样子了,我一人照应不过来。洛阳的宅子被朝廷收了,二老赁了城西一座小宅子,四老爷的尸体没地方停,还在牢里呢!得赶紧奔丧,把四老爷拉回来呀。”
曹操这会儿脑子里都乱了:四叔就一儿一女,女儿嫁与宋奇,早跟着宋家人一同丧命。独生子在他当吴郡太守的时候就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曹休,孩子太小还在怀抱,孙子是指望不上了。
倒是卞秉一句话提醒了他:“得叫子廉哥哥奔丧,他是四叔亲侄子,必须得他去。”论关系也只有让曹洪去了。
“对对对……我不进村子了,有劳贤弟去一趟,告诉子廉一声。”曹操眼望着前方茫然道。
卞秉把头一摇:“姐夫您真是懵了?我只听您说过,可不认识他呀!我找他说这些,算是怎么回事儿?还得您亲自去。”
“这可叫我怎么去呀?”曹操的眼泪这才簌簌流下来,“我一进村,大家就全都知道了,四叔没了,我怎么跟七叔交代啊?他老人家还病着呢!”
“还是我去吧。”秦宜禄便不多说,连忙跨马进了村子。
这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环儿都不发一言,愣痴痴各自立在寒风中。谁都明白,曹家的命运不容乐观。
少时间,秦宜禄便带着曹洪出来了,还有曹德、夏侯兄弟也跟了出来。明明是多年未见,这时候却都没有心情叙谈。曹洪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牵着马、背着小包袱。
曹德森然道:“阿瞒,咱们得把爹爹和二叔也接回来才行。子孝在淮南,一两天之内还回不来呢。”曹仁举孝廉后到淮南为吏,虽然罢官但路途较远,他弟弟曹纯还小,不能跟着去。“你一定累了吧?我跟子廉去。”
“不累!这件事还得我去,你得照顾七叔,四叔的事儿,慢慢地跟他讲。”曹操又指了指卞氏姐弟,“他们姐弟俩还是交与你照顾,不过要带他们回家,你把这些年的事情全告诉你嫂子吧!”说着他看了卞氏一眼。
“夫君你放心,我会尊重姐姐的。”卞氏朝他点点头。
“我对你绝对放心……宜禄和楼异,你们俩休息两日,然后带着车启程,准备拉老人家回来。我和子廉现在就走,早到一天踏实一天!”
“等等!”夏侯惇忽然叫住他,“孟德太累了,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曹操想拦,但忽然想起他和自己的真实关系,父亲也是他亲叔叔呀!近二十年未见过了,带着他也好。此刻无声胜有声,曹操、曹洪、夏侯惇各自上马,连连加鞭又赶往洛阳。
没进家门又要去奔丧,曹操觉得很累,但是现在一股心火支撑着他。纵有千般芥蒂,父子连心啊……
第十五章 家族走向没落
【二尸还乡】
四叔曹鼎给曹操的第一印象是潇洒倜傥,当年他在谯县家乡蹴鞠的那一幕永远印在曹操脑子里。他一动一静透着洒脱,似乎张扬的活力从未因为年龄的增长而磨灭。当然,除了这种气派之外他还是一个贪婪跋扈的人。在曹操的记忆里,从未有人像他那样,贪得光明正大,跋扈得毫无忌惮。
可是现在呢……曹鼎就一动不动停在当院中。刚刚从洛阳天牢运出来的尸体,衣服破烂得像个街头乞丐。原本富态雍容的宽额大脸已经蒙上了一层惨灰,稀疏焦黄的头发如枯草般松散开着,嘴唇几乎成了迸裂的白纸……他再不能对别人大呼小叫了,再不能把手伸向金钱和女人了,当然也不能和侄子们一起说笑蹴鞠了。
曹洪亲手为他的伯父脱下囚衣。曹鼎身上伤痕累累,有些是擦伤,有些是磕伤,还有一些明显是皮鞭抽的,令人发指的是他右手的指甲竟然全部脱落!
“混蛋!”曹洪一拳打在停尸的板子上,“这绝不是抱病而亡,是被他们活活折磨死的!”
曹操瞥了一眼那只布满血痂形态扭曲的手后,觉得一阵眩晕,赶紧把脸转开了:“太过分了……即便他老人家有罪,也不能这样对待他呀。刑不上大夫,他们不懂吗?”
曹嵩此刻坐在堂屋里,惆怅地闭眼倚着桌案,听到儿子问话,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不是朝廷的法度,恐怕是段颎吩咐人干的。”
“那老贼落井下石?”曹操怒火中烧。
曹嵩睁开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没办法,他们说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对罪人而言,哪还有什么天理?当年陈蕃被宦官乱拳打死,记得官簿也只不过是‘下狱死’三个字。段颎如今炙手可热,谁也奈何不了他。要怪只怪我们当初不该与他翻脸,招惹了这条恶狼。”他看了一眼呆坐在一旁的曹炽,“我糊涂啊……要是当初听你一句劝,老四何至于有今天呢?”
曹炽对他这句话没有什么反应。更确切地讲,这些天他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他发髻蓬松呆坐在那里,两只眼睛瞪得像一对铃铛,神色充满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