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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绱说夭剑
曹植遥望群臣如众星捧月般簇拥兄长而出,心下不禁凄然,一夜之隔换了世道,昨天还是无拘无束的王子,今天却成了兄长管束下的人臣,明天又会怎样?想起洛阳酒宴之事,曹植一阵阵心寒,他实在难料这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兄长日后会怎么作践他。
“太子起驾……太子起驾……”
留守诸臣拜伏恭送,曹丕骑马居中,华歆紧随其后,吴质、司马孚、王昶、颜斐等亲信不离左右出谋划策,邓展、王图、吕昭、任福等将环伺于旁护卫周全,还有秦朗、夏侯懋、曹泰、卞兰等亲戚相伴;常林、傅巽、薛悌、刘晔等各登坐骑,曹休亲统先锋开路,三千士卒头缠白布,打着白旗白幡,好不威严。
曹丕抖开缰绳未行几步,又从旁奔来二人,前面身披铠甲的乃中军将佐段昭,后面跟个布衣佩剑的年轻人。“这便是太子,还不快施礼?”段昭连声催促年轻人,见动作迟缓,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快磕头!磕头!”
曹丕不解:“这是何人?”
段昭拱手:“犬子段默,年方弱冠,久欲报效王家。请准其同往护驾,侍奉陛下以偿夙愿!”这哪是护驾?分明是攀龙附凤——过了今天曹丕就是魏王,日后九成九还是天子,欲求幸进就剩今日啦!
“没这规矩!”
段昭软磨硬泡:“末将效力曹营二十载,又是王家姻亲,也愿儿孙世世代代侍奉王家,姑念末将这片忠心收留我儿吧。”段默挨了一脚还真开窍,跪在曹丕马前磕头不止。
“添什么乱呀!”曹丕大袖一挥,“给匹马,挂名算个东宫侍卫,快走快走!”这光还真沾上了。
曹植一下就相形见绌了——今后人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下人全来巴结,自己却要身处矮檐下。他左顾右盼,身边只有“伺候”的侍卫,竟无一个熟人,其他兄弟也被众士兵隔开,彼此不能交谈,更觉凄凉无助;不禁回望送行的群臣,寻觅良久才瞅见丁仪——正茫然踱于城畔,而校事刘慈就寸步不离跟在其身后!
“正礼……”曹植徒劳地呼喊一声,眼泪夺眶而出,这次却不是哭父亲,而是哭自己——荀恽英年早逝,杨修横死军中,众幕僚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下丁氏昆仲。他隐约感到不祥,可能今日便是永诀,他已失去太多朋友,不能再失去丁仪,孤独寂寥的日子让他这个纵情风雅之人怎么过啊?
这声呼唤丁仪没听见,曹丕却听见了,不多时吴质从人群中钻了过来,施礼道:“临淄侯乃太子同母弟,太子顾念手足之情,请侯爷并辔而行。”
“手足之情?手足之情?哈哈哈……”曹植除了含泪苦笑,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曹丕也是后来才知内情,洛阳的局势比他预想的还复杂,自曹操归天至他到达洛阳,其间隔了三日,这三日一波三折险象环生,若非邺城、洛阳、许都三地的老臣效力,他能否登位实在难料……
曹操晏驾群臣一阵痛哭,直哭得昏天黑地声嘶力竭,而痛哭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慌——大王崩殂于外,太子还在邺城,眼下之事该怎么办?群臣拭去眼泪后第一反应是封锁消息,洛阳宫权且作灵堂,派出回邺城报丧之人;给曹操换了王衣、冠冕,停尸殿上,打发僚属置办上好棺椁;把啼哭不止的卞王后和众夫人劝入后殿,委托卞国舅照顾;命人赶制孝衣,大家围坐院中商量应急之策。此时论官爵当属卫将军曹瑜身份最高,又是魏王族叔,惜乎疏少才略全无主意。桓阶首先倡议:“此事若求稳妥,当紧闭城门秘不发丧,待太子到来灵前即位,再将噩耗公布天下。”
“不妥。”陈群一口否决,“数万大军在城外,消息怎易瞒住?况且……”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伸出两根手指朝众人晃了晃。
群臣一见脸色皆变——二王子曹彰!鄢陵侯已受诏令不日将至,见洛阳不报丧、不举哀,若率将士问罪如何应对?现在的问题不只是何时举丧这么简单。曹操临终仓促未指明太子如何即位,而最有威望稳住大局的夏侯惇又随之病倒,曹仁在襄樊、曹洪在武都,连个近亲将领都没有,情势何其凶险?鄢陵侯好勇斗狠,又立有战功颇得诸将崇敬,若秘不发丧,曹彰抢先赶来煽动将士挟以自重,非但群臣招架不住,王位最后归谁都难说!而公告噩耗也难保无虞,曹军貌似纪律严明,其实说到底皆听曹操一人之令,曹操一死便如镇妖石崩塌,谁能驾驭外面八面武夫?无论曹彰争位还是兵变,对曹魏社稷都是致命打击,只怕曹操尸身未僵,一生心血已付诸东流,北方又要回到初平年间的乱象了!
沉默良久,长史陈矫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既然不免弄险,索性现在就让太子继位。”
“啊?”众人皆是一愣——太子尚在邺城啊!
陈矫朗朗陈词:“国不可一日无君,王薨于外,天下惶惧,太子当节哀继位,以系远近之望。且大王爱子在侧,久必生变,则社稷危矣!我等立刻举丧,遥尊太子为王。”他没直言曹彰,但口称“大王爱子”大伙都明白说谁。可是明明曹丕不在,却要让他隔空继位,这提议实在大胆。
愣了片刻谏议大夫贾逵开了口:“也好,至少令出有源。”
“事到如今只能放手一试。”辛毗起身响应,“辛某人立誓,此刻便尊太子为王!”
桓阶、陈群、司马懿等皆曹丕一党,怎能不依?也跟着响应:“我等愿与诸公同心,自即刻起就尊太子为王。”
事已至此,群臣与曹丕是互保关系,曹丕不借他们之力不能抢先正位,他们不借曹丕之名也难压服三军。形势大于人,群臣纷纷表态支持,只魏郡太守徐宣一言不发远远躲开——倒不是反对,只因他与陈矫素来不睦,不愿跟着掺和,报以默许姿态。
“好!”陈矫越发笃定,“现在就以太子名义向三军公布噩耗,以太子署名教令安抚三军。”
司马懿补充道:“最要紧的是遣使奔赴许都,请当今万岁将太子继承魏王、丞相之事诏告天下。”
黄门侍郎丁廙方才还在窃喜,天赐良机,即便不能扶曹植继统,叫曹彰夺去也比受曹丕的屠刀强,心里拨弄着小算盘,还未想出襄助之策,却见陈矫已拿定这越俎代庖的主意。若容他们请来诏书,岂不无可挽回?想至此再不能坐视,高声嚷道:“不可!你这是以臣立君!”
“不错,我就是以臣立君。”陈矫毫不否认,“国不可无主,不立君主何以安定四境?况太子乃国之副储,继承大统理所应当,难道你有异议?”
丁廙当然有异议,
但曹丕占着太子名分,他若敢公然反对,这帮大臣立时就会把叛逆之罪扣他头上。丁廙顾左右而言他:“在下并非反对太子,然国君继位乃社稷第一大事,岂可僭越乱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当候太子到来再行诸事。”
“等太子到来,一切都晚了吧?”司马懿冷笑着站了起来,“你那点儿鬼魅伎俩当我不知?”
丁廙闻言大怒,二目似要喷火:“司马懿!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列公看见了吧?大王丧殿之前,此人信口雌黄污蔑同僚,实乃无父无君之徒!”他这一状告得也不算无理,但群臣已结同心,谁肯听他的?
“住口!”辛毗一声断喝,“承统之事出自公义,亦为先王所定,谁反对谁是奸邪小人!”别拿礼法当幌子,不就想阻碍曹丕继位吗?辛毗一锤定音——谁反对谁就是别有用心,谁就是奸臣。
丁廙祭出最后一件法宝:“如此大事若有差失谁能担待?”
陈矫一拍胸脯:“苟利社稷,死生不拒。便千刀万剐祸灭九族,老夫一力承担。”
群臣都佩服他老而弥辣心志如铁,齐声附和:“愿共承担!”
话说到这个地步,丁廙再无言以对。陈矫、桓阶等都是老资格,凭他一己之力怎斗得过?强辩一句:“只怕你等担待不起。”拂袖进了偏殿。司马懿朝站在远处的校事刘肇使个眼色,刘肇会意,赶紧跟进去监视。
群臣虽压制住丁廙,却也来不及松口气,要办的事还多着呢。先吩咐刘放、孙资以曹丕名义草拟教令,准备丧报文书发往各州各郡,安排使者赴许都恳请天子下诏,秘密召集所有监军、护军说明情况,请他们到各营安抚将士;灵堂挂上白幔白幡,设摆供桌燃上香鼎,又在旁边给曹丕虚设一席,连魏王、丞相印玺都象征性地摆上,好像已授给曹丕似的,又到后面向王后禀明情势、请求配合……时过正午,拉拉杂杂全忙完,大伙换穿孝衣,齐刷刷往灵堂一站,传令敞开宫门——能办的都办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祷老天保佑啦!
丧报传出不到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八万将士何等气势?有人恸哭、有人悲号、有人呼喊,连洛阳宫中都听得清清楚楚!胆小的僚属站在灵堂里直哆嗦——那不仅是八万人,还是八万利器,若是有人挑头,什么事不能干?
怕什么来什么,吊丧的将军紧跟着就到了。于公于私都不能谢绝吊丧,但这会儿怎么叫他们进来?教令上写明太子继位,可孝子却是个空位子,见不得人!许褚虽悲伤过度连连呕血,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出去阻拦,可号哭声越来越大,继而就听有人怒骂:“许仲康,你要做甚?就你能守着大王,我们就不能给大王吊丧么?是何道理?”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立的功劳不比你少,想哭主子都不成?再废话,老子跟你动刀!”
赵俨耳力甚佳听得分明,不禁冷汗直冒:“徐公明、朱文博来了,这俩大个子咱拦不住的。”
桓阶摇摇头:“别拦了,再拦非拦出祸来。叫他们进来哭,哭够了气就泄了……放他俩进来。”
吩咐传下,徐晃、朱灵哀号着冲进宫来!
“大王!您睁眼看看末将……”徐晃一猛子扑到尸身边,泪光盈盈浑身颤抖,“末将还要陪您打仗,您还记得潼关之战吗?天下未平您怎就撒手而去了?”
朱灵跪在堂上以头撞地,磕得咚咚闷响:“末将不敢再违抗军令了,大王说什么我听什么!只求您快快醒来……大王醒来啊……”究曹操一生,最得意的壮举还是在战场上,除了炳炳战功,更为可贵的就是驭将之术。这些武夫对曹操简直爱若父兄、敬若神明,今日他们眼中的军神轰然倒下了,永成生死之隔。
两条大汉放声哀嚎,如虎啸牛吼一般,震得屋瓦直颤,群臣同情之余更感害怕,谁敢过去劝他们?所有人都斜眼瞅赵俨。赵俨咽了口唾沫——都知我性子好,和稀泥的差事全往我身上推。没办法,赵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凑,搀是搀不动的,只能在耳畔磨性子:“将军保重,大王还指望你们辅佐太子呢……”一句话未说完,又涌来一阵更哀惨的哭声——二将进来哭丧,其他人不服,大伙合力一撞,冲散亲兵鱼贯而入,殷署、王忠、刘若、贾信、朱盖、徐商、吕建、马遵、刘柱等一大帮将领全奔上堂来,霎时间哭喊声振聋发聩。
赵俨没法劝了,眼巴巴瞅着这帮大个子纵声恸哭,手足无措间又见后面追来一将,乃是中护军曹真。听闻噩耗曹真如五雷轰顶,义父待他情深怎能不悲?但他毕竟是曹丕死党,知道此时当求稳,故强压悲痛与众监军一同安抚众将,得知许多人跑到宫门要求吊祭,忙赶来劝阻。怎知群情难抑,大伙撞了进去,也只好跟进来。
曹真不进来还好,一进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