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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钧却道:“不光是张延,刘宽也薨了。他救不了张公气死了。袁绍的二叔父袁逢去年也薨了。老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马公一个人孤零零在东观,看了都叫人难过……”
曹操插话道:“皇上真是无药可救了,这些老臣哪个不是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熬白了头,辅佐几代君王的老人了,最后一个个竟是这等结果,这不是自毁长城吗?而且刘宽老爷子是帝师,哪有学生这样挤对自己老师的。”
“你听我说完,新鲜事儿还在后面呢。张延死后,忽然有一天樊陵和许相跑到我家去了,这俩人说皇上有意让我父亲为太尉,但是要出一千万钱修河间宅邸。”
“荒唐荒唐!”曹操摆着手,“‘不开口’和‘笑面虎’这对活宝还管这等闲事。”
“我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宁可不当太尉也不能做这种败坏名声的事儿啊!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爹也不能辱骂他俩,只好婉言谢绝,把他们撵走了。哪知过了几天,当今天子的乳母程夫人来了。老太太还真是能说,叫我爹不要坏了皇上的面子,好歹拿点儿钱出来,也免得招灾惹祸。坐在我们家绕了半天舌头,不答应她就不走。你说一个老太太,又是皇上的乳母,我们能怎么办?我爹也烦了,最后答应出五百万钱,这件事就算是定下啦。”
曹操哭笑不得:“我越听越糊涂,朝廷大事这老太太出来瞎搅和什么呀?”
“谁说不是呀!可她就真来了,八成也是皇上或者宦官打发来的。”崔钧一脸无奈,“后来举行大典,皇上授予我爹上公之位。文武百官都到齐了,程夫人也去了。咱们那位皇上在授印玺的时候竟然对身边宦官说‘真可惜,要是一口咬定,肯定能卖一千万!’”
“可恶!这不是侮辱人嘛!”
“当时我爹红着脸都没敢回话,好在没几个人听见。可是那位程夫人可不高兴了,竟从宫人堆里钻出来,当着百官的面指责皇上说‘陛下也太过分了,崔公清明之士,怎么肯花钱买官?我替陛下讲了多少好话,他才肯拿钱意思意思,您怎么还不知足呢?’当殿她就跟皇上争执起来了,最后册封大典草草收场。”
“哈哈哈……”曹操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其实她是好心,说的也是实情。”
“她是好心,但是这么一嚷,天下无人不知我爹的太尉是花钱买的了。”崔钧拍着大腿叹道,“孟德,你说这事能怪我们吗?”
“唉!不能怪你们,怪只怪皇上贪财呀……那你又是怎么被扫地出门的?”
崔钧红着脸嚅嚅道:“前几天我从外面回家,看见爹爹正拄着杖在院子里生气。他说自从当了三公,别人都对他冷眼相加,背后嘀嘀咕咕的。他问我的那些朋友,本初、公路他们都怎么看他。也怪我没看清老爷子脸色,就实话实说了。”
“你究竟怎么说的?”
“我说大家都知道您劳苦功高名望过人,当个太尉也是应当的,但是对名声损害太大了。他问我为什么,我一回答他就火了。”
曹操这会儿好像在听笑话,迫不及待地问:“你到底说什么了?”
“我说……论者嫌其铜臭!”
“哈哈哈!”曹操笑得肚子疼,“元平啊,你真够可以的!”
“老爷子都蹦起来了,要跟我玩命呀!”崔钧一皱眉,“我从小到大都没挨过一次打。这回他举着拐杖满院子追着打,别看老头一把年纪,他是武官出身!最后逼得我跑出家,他又让管家把门关上,门闩都上紧了,不叫我回去。我在外面跪了半日,多少路人看笑话,他就是不开门。最后我弟弟州平从墙头扔出来一包袱钱,说不跑叫老爷子打一顿就没事了,一跑老头说不要我了。州平叫我出来躲几天,等爹气消了再回去。”
曹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也认得崔州平,虽说是崔烈老生子,却比崔元平机灵得多。曹操抹着眼泪道:“你还不如十岁出头的小弟呢!他说得没错,惹恼老人的时候说两句好话,叫他打几下出出气就好了,你越跑他越没面子。”
“唉……我出了家门在本初家混了几天,在鲍家兄弟那里待了两日,大将军要收留我,怎好给人家添麻烦?爹爹还不消气,我索性就出了门到外面看看各处的老朋友。”
“这么快钱就花完了吗?”
“出了洛阳才知道,钱管个屁用!买块饼还得几百钱呢,皇帝新铸的四出币根本不顶用。小县都以物易物,没到中牟我就没钱了。在县城一个小功曹那里赊了半匹绢,好歹算是到你家了。博陵崔氏的脸都叫我丢尽了!”
“你现在知道民间疾苦了吧。”曹操语重心长道。
“我三年没离开洛阳了。出门这几日,所见所闻百感交集,回去我更得好好辅佐大将军。”
曹操听这话茬不对,问道:“辅佐何进?”
“孟德你有所不知,这两年何国舅礼贤下士,征辟了不少名士。领兵之将多出其府,忠直之臣也全赖他保全。大家正为他筹划,要铲除十常侍呢!”
曹操一阵默然。
“孟德,现在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为什么还窝在家里,出来做官吧!”崔钧恳切地望着他,“咱们一同铲除阉人重振朝纲!”
“我……我还是不想出去。”曹操低下了头,“现在的风向一日一变,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我是一心想为朝廷做事,但也不能糊里糊涂丧了性命。何进之谋岂比得了当年的窦武,我等之资历也远不及陈蕃、尹勋,这件事还需再思再想。”
“话虽如此,但是你这样何日算个尽头?学伯夷不如学柳下惠,你还不知道呢,当初你当的那个骑都尉,如今都不算什么稀罕官了,现在各地打仗,有点儿人马军功就能当骑都尉。鲍信也混了个骑都尉,鲍鸿当了扶风县长,领兵平叛立了不少军功。大家都升了!”
“本初兄现在如何?”曹操最看重的还是袁绍。
“袁本初被大将军辟为掾属了。”
曹操简直被震住了。袁绍是诸多才俊的核心,他既然都肯出来为何进效力,那这位国舅必定可以保。崔钧趁热打铁道:“不光是袁绍,还有伯求兄,他也当了大将军掾属。”
“啊!?”曹操简直惊呆了。
“还有刘景升、张孟卓、华子鱼、孔文举、边文礼,河北的田丰田元皓,荆襄的蒯越蒯异度,颍川的荀攸荀公达。王谦做了大将军长史……”崔钧说出一大串名士,个个都比他曹孟德的名头响亮。
曹操汗流浃背,叹道:“草庐方一载,世间已大变,我已经成了井底之蛙了。”
“孟德,出来做官吧!何国舅一句话的事儿,大家都盼着你呢!”
曹操的心情有些矛盾,想了半天还是道:“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是寒心呐!当初棒杀蹇图得罪宦官,被遣出了京师;在顿丘百姓颂我,结果却是遭逢大难;任议郎空坐了两年冷板凳,领兵打仗却杀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在济南辛劳一年却毫无作为……咱们年龄相仿,可是你们谁比我经历的坎坷多?一次一次的失望,这样的朝廷还能有什么希望?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崔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或许你还是得再想想,我自然不能强人所难。但是你记着,大伙谁都没忘了你,你临危受命平黄巾的功劳大伙都记在心里。你毕竟才三十三岁,你爹爹还……”
“我意已决!”曹操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不要在这污浊之世再食俸禄。天下不清明,我就在这里隐居下去。一辈子不清明,我就老死在这里!”
崔钧愣愣地看着他,半天嘴角才抽动了一下。曹操觉得自己失态了,解释道:“对不起……我……”
“没关系,没关系。不提这些了……不提了……”崔钧觉得这气氛太沉重了,改容笑道:“我见你这茹毛饮血的日子也不赖嘛。”
“还说得过去。”
“写什么呢?”崔钧看见几案上的竹简。
“兵书,我要把诸多兵书融为一炉,写一卷《兵法节要》。”
“这等才学真是可惜了。”
“书写出来可以传世,有什么可惜的。”曹操白了他一眼,瞧他手里摆弄着雉鸡尾,“我说你大老远出门,还戴着鹖尾冠,碍不碍事?”
“哦,现在京师时兴这种冠。插两支大雉鸡尾,多威武!”
“华而不实。”曹操撇撇嘴,“你还是脑子死板,这两根鹖尾遇到识货的人,足够换你的路费了。何至于混成这样!”
“是吗?”崔钧小心翼翼地捋着,“那我也舍不得卖钱。”
“既然舍不得,就赶紧回京吧。”
“我也想回去,进不了家门。就是进去了,见了爹爹,他骂我不孝不要我,我怎么答对呢?”
“我教给你。”曹操笑了,“你就说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
“嗯……孔子也说过。”崔钧想了想,“肯定能管用?”
“应该行。”
“好,那我去试试吧。多谢了!”崔钧说着起身就要走。
“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在我这里住两天吗?”
“没工夫了,我还得去南阳联络些名士。回去时还要去趟颍川,帮大将军拜谒陈仲弓、荀慈明二位老先生。”陈寔、荀爽乃颍川高士,他二人再加上北海的儒学宗师郑玄,乃是当代三大隐贤。他们虽没有任过官,却是公认的道德典范,每有三公出缺,朝廷必要给他们下一道征召,可他们从不曾接受。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形式。
“你已囊中羞涩,拿什么到南阳打一个来回?”
崔钧一笑:“那可要指望孟德了。”
曹操寻出三匹绢来道:“我的财物全在家中,这里只有三匹绢,是我夫人织出来让我周济附近百姓的,今天先周济你啦!”
“好好好,只要够我走到南阳就行。回来的路费,我再找许攸他们家要!”
“你一个太尉之子,满处打饥荒,像什么样子?”
“我家现已经无名声可言了。”崔钧接过绢去,仔细地系了一个包裹,“不打扰你的大作了,再会再会……我回京后定在大将军面前提起你,等着朝廷来人请你吧!”撂下这句话,他一阵风似的就窜了出去。
“你!?可恶……”曹操怒冲冲追出去,见崔钧已抢步上马,头顶的雉鸡尾却缠到了缰绳上,歪着脑袋狼狈不堪。
曹操转怒为喜,笑道:“活该!叫你多事……我劝你把这劳什子的玩意收起来,拜见高贤隐士切不可如此张扬。”
“知道了。”崔钧总算是把缰绳抖开了,“别人说这话我不信,你说我一定听。你现在也是隐居的高贤嘛。再会啦!”说罢打马奔南而去。曹操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慢慢回到茅舍,坐下来提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的感觉已经没了,崔钧的偶然拜访完全打乱了他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他把笔一丢躺到床上,这隐士高贤又陷入了无边的郁闷。
不知躺了多久,就听一阵马嘶,柴扉顿开,卞秉跑了进来:“姐夫!快回家,我姐姐要生了!”
“什么!?”
“这孩子要早产,快跟我走吧!”卞秉一把将他拉起来。
曹操也顾不得披件外衣,跟着出门牵了大宛马,骑上就往家赶。这一跑起来可就看出马匹好坏来了,大宛马万里挑一的良种,卞秉的马哪里赶得上?不一会儿工夫就落得瞧不见影儿了。曹孟德真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家中。可他越着急越催马,迎面吹来的风就越大。
令人讨厌的是,这狂风中卷着黄沙,不留神就会眯眼。少时间忽然黄沙骤起,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