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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黄昏,有一青帏小车马蹄“踢踏”地从远间的山路而来,寺门“嘎吱”一下打开来,又重重地关得死死的了。
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老树参差不平,围在树干下的一圈儿碧青杂草都像没了生机似的,就像宫人们所传言的那样,几百年来女人们的怨气与恨意,连菩萨的慈悲都化解不了,这里没有平常佛门清净地的安宁与隽永,反倒清冷安静得有些渗人。
方皇后扶着蒋明英的胳膊下了马车,大觉寺的主持师太已经轻捻佛珠候在了门廊里,轻唱了一句“阿弥陀佛”,便佝腰低声问好:“贫尼上回见皇后娘娘时,您还是东宫太子妃。一晃经年,您如今母仪天下,丹阳朝凤的气势,愈盛。”
“一别经年,主持久在佛门圣地,浸于经书之中,自然禅意浓重。本宫常居繁华人世,当然会多染一些凡尘俗气,都是人之常情。”
方皇后一笑,话音一落,便正好听见佛堂之上响起了撞钟的“咚咚咚”的声儿,天净万籁,倒将栖息于山林枝桠之上的飞鸟惊起了一波又一波,“暮鼓晨钟,今儿个敲完了鼓又撞钟,大觉寺多少年没这样热闹过了?”
主持眉梢眼角皆是悲天悯人的神态,可皇家寺庙掌事的主持,若只是有慈悲,只会早生极乐,陪着菩萨念经听了。
“应邑长公主前些日子来,倒是敲了几下钟,可惜身下血流不止,也不好让长公主进佛殿里去点炷香。”话锋一转,笑着侧开身,请方皇后先行:“皇后娘娘是想先去上炷香,还是先去瞧瞧应邑长公主?”
主持得了信儿便吩咐人捣鼓了一桌上好的素斋送去应邑房中,交代厨子,“怎么说也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菜市口行刑的犯人前天晚上都能吃顿好的。。。”
这是问方皇后是先沾血,还是先赎罪。
“先去看应邑长公主,过后若是得了空闲就给菩萨请炷香。”方皇后似笑非笑,她不信佛,更不信命,可怜的人儿苦苦挣扎时,菩萨在哪里?若非人力殚精竭虑地布下局,设下套,那起子作恶多端的坏胚子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不,不会的吧。
他们会过得一路顺遂,荣华余生。
方皇后素手交叠被请于楼阁之上,临行回望,眼帘里却撞入了一尊面容慈悲的菩萨石像,手持净瓶,眉间含笑。
轻叹口气,再转过眸来时,已是神色淡定,双手猛然一推,门随之“嘎嘎”作响,方皇后轻抬下颌,能透过直直垂下的白绢素纱朦胧间看到侧卧床间,一袭青衣,神色婉容的应邑,该怎样形容如今的应邑呢?
其婉说的是实在话儿,可如今瞧起来,更像是一朵艳光四射的牡丹一夜凋谢。
哀莫大于心死。
心都死了,人还活着有个什么劲儿?
“三娘,本宫来瞧你了。”方皇后朝后勾手,蒋明英提着黑漆描金食盒亦步亦趋地跟上,一道说着话儿,一道往里走,脚步踏在陈旧的木板上,腐朽作响的声音伴着方皇后的后言渐起:“既然治病的药都喂给了花草,幸好皇上还赏了碗汤药来——无论如何也得喝了。”
“方礼,你如今何须耀武扬威。你妹妹死了,你不算赢,我也不算输。”
应邑手撑在身后,强自撑起身子来,“铿铿”捂嘴怪笑:“我昨儿夜里梦见方福了,她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都流出血来,一滴接着一滴就砸在那儿!”
应邑神色亢奋起来,拿手指着方皇后站定的脚下,“就滴在那儿!血是红艳艳的,这木板是绿灰灰的,好看极了!”
方皇后神情漠然地望着她,站得稳稳的,轻笑一声,朝蒋明英使了个眼色,蒋明英赶忙佝头将食盒放在桌上,方皇后笑言:“何必在本宫跟前装疯卖傻,就算阿福在这里又当如何?怕的也只会是你和贺琰,本宫只恨没见到阿福的最后一面。”
“鬼怪永远不是最可怕的,人心才是。”
方皇后脑海里陡然浮现出行昭说过的这句话,微不可见地轻轻甩了甩头,眉梢一抬:“闲话莫提,皇上的圣命,太后的默许,贺琰对梁平恭痛下杀手,斩断你的所有退路,这些都逼你不得不死。三娘,你以为你现在还有活路吗?”
食盒上盖着的盖子被轻轻推开,亮堂堂的深褐色汤药让应邑无端想起了方福喝下去的那瓶,拿亮釉官窑双耳瓶装着的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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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三六章 黄昏(下)
第一百三六章 黄昏(下)
黄昏依稀,斜阳婉丽,远山如黛,层峦叠嶂,浩浩荡荡。
应邑掩眉一笑,艰难地轻轻扬头,眼神从那碗深褐色的汤药上移开,扬高了声音:“这是什么?附子?重楼?细辛?能让人死的药总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样,可你应当知道不是这些汤药让我心甘情愿去死的。。。其婉走后,换过来的那个丫头,叫什么来着?碧玉,碧玉对吧?蒋明英惯会教人,把那个丫头教得真好,日日在我旁边耳提面命,说的都是什么梁平恭被暗杀。。。太后称病不出慈和宫。。。她一个丫头哪里晓得朝堂上的事情,可我却不能不信。。。”
应邑边说边仰天笑起来,一道哈哈笑着一道眼角两行泪直直垂下,砸在地上,将木板上的微尘惊得虚浮在了空中。
“就算皇上不赏药下来,我也只能死!死在我的亲眷手下!死在我的情郎铁石心肠下!我傻,我真是傻,贺琰既然能够硬起心肠来逼死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又凭什么会把我看得比他自己还要重。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他。。。”
八月的初秋,黄昏之下,竟是昏黄一片,再看出去郁郁葱葱的层幛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熹。
徒增悲凉。
方皇后神色不动,却轻锁眉头,沉缓出声:“诚如你所言。想让你死的并不只我一个,其实比起贺琰的落井下石,顾氏的沉默却更让人可怕。。。你应当知足,至少皇帝是真心看重你这个幼妹的,为你过继也好,许你葬入皇陵也好,都是为了让你身后还能享人间香火。。。”
“我不要那些东西!”
应邑厉声尖叫。浑身抖得厉害,“我不要那些东西!方礼。。。方礼。。。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求求你。。。”
应邑仍旧在说,长长的一番话,却只有几个字反复重叠,方皇后的眸色随之变得越来越暗。
大觉寺是佛门清净地,可阁楼上的尖利女声的吵嚷好像没有给静心修行的僧侣带来更多的困扰。主持平淡无波地数着佛珠,立于寺门之前,双眼微阖。身后的小尼支起耳朵听,却没有听见熟悉的心经,而隐隐约约只听见了这样几句话儿。“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小尼若有所思,偏头望了望阁楼上掩得实实的那扇门,眨了眨眼睛。再不言语。
直至夜幕堪堪降下,青帏小车“轱辘轱辘”地又从那扇大门中出来,行于山间,穿过丛林,驶过华灯初上的集市,最后湮没在了黑得泛着凉的皇城里。
行昭眼神尖。一眼便瞅见了廊间行来的神情疲惫的方皇后,手脚利落地下炕趿着鞋往外走,小手拉过方皇后的手。细声细气地一句接着一句:“。。。山上可凉吧?路上可还顺利?喝盅热茶好还是先用点心垫垫肚子好?将才才用过晚膳,要不要让厨房下碗细面来?”边说边搀着方皇后往里走,语声低缓拉长一句:“应邑长公主。。。她怎么样了?”
凤仪殿还是那个样子,可方皇后却觉得这暖洋洋的光照得让人暖到了心里头,笑着摸了摸行昭的头顶。没答话却扬声唤来林公公:“无论皇上在哪里,一定请过来。”
行昭眉头一凛。不过几刻,皇帝便来了凤仪殿,行昭避到里间去,没隔多久,便听见了原委。
“应邑想见临安侯。”
方皇后单刀直入,问过安后,抿了抿唇,续言:“您说过要尽力满足三娘,臣妾亦心觉不寻常。三娘只想见过临安侯最后一面,才肯坦然喝下汤药。臣妾拿不定主意,便将药留在那里,急急慌慌赶了回来,您看。。。”
行昭大愕!
不过半刻,便舒展下来,方皇后这一招借花献佛,用得甚妙!甚妙!
当真是应邑想见贺琰吗?行昭以己度人,她大概是想的吧,执拗多年的执着,不可能会被一朝一夕打垮。
是因爱成恨,最后也想阴贺琰一把,还是想拉着贺琰一起死,还是只想见一见他?
行昭手缩在袖里,攥成一个拳,屏住呼吸细听皇帝后言——这是贺琰的名字头一次卷入是非之中。
自鸣钟响得规律极了,一声儿死死地咬着另一声儿,咬得越来越紧,逼得越来越近,到最后已经几近重叠,行昭的心提得越来越高,这可以算作另辟蹊径,也可以看成兵行险招。成,贺琰顺理成章地进入到皇帝的视野里,应邑也能有个结局。不成,便是又要再做斟酌与定夺!
“见贺琰?”皇帝的声音如同行昭所料,掩饰不住的惊愕,“见他做什么?不想见冯安东,不想见朕,却想见贺琰?”
“所以臣妾也心觉不寻常,赶回来请您拿主意。”方皇后柔声接其后话,“三娘一着不慎,做下覆国错事,您心怀慈悲,总不愿意让胞妹含恨而终。冯驸马是三娘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用尽手段想嫁给他,可事到如今三娘未必不怨冯驸马不顾旧情,大义灭亲。臣妾从大觉寺出来时,满脑子官司,想了又想——若臣妾至此境地,最想见谁?自然是最难以放下的人。又忆及曾有耳闻,先帝在时,临安侯曾在崇文馆与王孙公子一道念书,少年郎与小娘子之间的情意,旁人又怎么猜得透?”
行昭感到背上冷汗直冒,低低沉下头来,却见窗棂外的天儿还没完全沉下来,天际尽处尚还存留一方火团儿似的红。
“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对女子而言,或许尚未涉足人世险境的年少时光,才是最难忘的。。。”方皇后神色怅然,语声婉转地既是解释,也是迷惑,“我是三娘的嫂嫂,您是她的胞兄。您两难。我又何尝不是两难。应邑铸下大错,不惜构陷方家,一面是娘家,一面是夫家,我向着哪一头也不应该,可看应邑哭得肝肠寸断,泪眼婆娑,我一颗心又软得化成了一滩水。全了她的心愿,让应邑能瞑目,也算是咱们唯一能为她做下的了。”
几十年的夫妻。纵然已经没有了情爱,方皇后仍旧靠着手腕与对皇帝的了解,在六宫之上立于不败之地。
行昭手扣在窗沿上。夫妻间不靠情爱也是能活的,只要一方够聪明,能句句话都挠到对方的心坎上。
皇帝感触顿生,半晌未言。
“向德明你悄悄去临安侯府,请临安侯立即往大觉寺去。你。。。机醒着点儿。”
向公公应声而去。
终是一锤定音。
行昭长长呼出一口气,扯弯嘴角笑成一轮弯月,冯安东引出应邑和梁平恭,梁平恭的死让应邑非死不可,应邑引出贺琰,然后呢?细细一想。心头那股像软刀子在肉上磨磨蹭蹭地割又上来了,冤冤相报,生死不休。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母亲死在她的跟前,推波助澜地让她的父亲身陷迷局。
行昭笑敛了敛,母亲的死让她从重生中真正长大,算计贺琰却让她一点一点地在成长中老去。
彼时的凤仪殿陡然安静得像陷在山岭中的大觉寺,可深处闹市的临安侯府却被压抑在一片混沌与暴怒中。
“白总管带着一队车马到山西府来给我送礼时。我便诧异,却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