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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宜抿唇一笑,伸手帮行昭的玉镇纸摆正,便缩了回去。
行昭眼神不经意地向后一瞥,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小顾氏神色恬淡的模样,心头一凛,小娘子不过十岁,饶是欢宜这样端庄娴静的公主与同龄人相交之时也会有烂漫之感,可这位小顾氏却对周遭的一切都淡定如仪,行礼恭敬。
顾家养出了顾太后那样的女儿,会养得出家教如此之好的小娘子吗?
行昭抿着嘴回过头来,压下心绪安安静静地将书抄完。
用过晚膳,行昭抿了抿头发,又请蒋明英帮着去库房找找礼盒,手脚比划:“。。。劳烦蒋姑姑帮阿妩找一只这样高,这样宽的黑漆匣子,用来放几只小圆瓷盅。。。答应欢宜公主晚上去瞧一瞧淑妃娘娘的,总不好空着手去吧?”
蒋明英笑眯眯地应了是,便牵着行昭往外走。
正走在游廊里便瞧见了有抹粉桃色的高挑身形低着头从正殿里出来,再匆匆而去,直至湮没在了夕阳的晕黄中,行昭愣了愣,脑子里过得极快,直至蹙着眉头踏过门槛时,这才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分明是顾太后宫里得信重的丹蔻!
行昭还来不及问出话儿来,冲方皇后福了福身,林公公便急急忙忙地过了来,一声尖细的音儿又让行昭将话儿吞进了口里。
“江南发水涝了!六皇子和黎大人都被卷进了河里!”) 145
正文 第一百四六章 牵连(上)
皇子落水,这件事将天都捅破了,何况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身患腿疾!
天子一怒,伏尸万里。
皇帝尚未来得及花时间去查,下了大力气救援,沿着陈河两岸五里一兵,十里一哨地挨个排查,总算是在下游寻到了六皇子周慎与黎令清的踪迹,泡在水里两天一夜的皇子高烧不退,大夫不让挪地儿,皇帝便拨了旧邸让两人好好将养。
江南一向是富庶之地,水涝堤防不固,让天家血脉遭蒙此难,一时间江南官场人人自危。
庙堂之上的事儿,方皇后想管也管不了,只能在找着六皇子的消息还没传到宫里的时候,好好拘束六宫——宫里人势力得很,那两天王嫔的宫门都快被提着八色礼盒上门的人给踏破了,行早礼的时候方皇后狠狠责难了几个妃嫔,“。。。眼皮子都放宽点儿!无风不起浪,你们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若是宫里再起波澜,就一个个都收拾东西滚去浣衣苑!”。
话儿说得重了,自然有人不服有人哭,几个小美人儿哭哭啼啼去寻皇帝,却又被皇帝骂了回来。
一桩事儿接着一桩事儿,原本宫里头还在风传方皇后气得顾氏卧病的谣言,可一听皇帝仍旧信重着方皇后,谣言不攻自破。于凤仪殿而言,反而因祸得福。
行昭素手交叠,牵着蒋明英的手,跟在方皇后身后,走在九月的重华宫宫廊中,陆淑妃是个好静风雅的人,除却一应的红墙琉璃绿瓦,左拐出了游廊,便有几幢红泥小筑映入眼帘。松松垮垮的栅栏篱笆,曲径通幽的石板小路,清水墙,朱绛瓦,像是哪个乡绅的乡间庭院,不像是端严肃穆的掖庭内宫。
行昭身上戴着母丧,不敢穿红着绿,穿得素净走在这重华宫里倒也相得益彰。
一入内室,欢宜便眼圈红红地迎上来,先是带着哭腔和方皇后行了礼。“皇后娘娘恕罪,母妃起不来身子,在内厢躺着。。。”。一边说一边将人往里头带,账幔被风吹得起了卷儿,便能透过缝儿隐隐约约看见陆淑妃的样子。
娇容泪眼的人儿靠在床沿上,皓腕从被褥里伸出来一截儿,套在其上的翡翠镯子空落落的。碧莹莹的光悬在瘦得没有光泽的腕上,还空出了好长一截儿。
行昭心头一酸,连忙屈膝颔首,示了礼。
陆淑妃眼神木木愣愣地,僵硬地扭头望过来,见是方皇后。眼圈顿时便红了。
“。。。定云师太给老六算过命数,说是一辈子都和水过不去,那小子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内里的性子却倔得很,非要去太液池学凫水,扑棱了两个夏天好容易学会了,我心里头的石头放下去了,如今又出了个这事儿。。。”
话里头带着心有余悸。陆淑妃伸手去拉方皇后,一道说一道止不住地哭:“我原就不让老六去。老六非得去,说是要去挣前程。我拗不过他,如今好了!被人从水里头捞出来,病得回不了宫,心里舒坦了!翻过年才十四岁,小胳膊小腿的挣什么前程啊!一辈子慢慢悠悠地过就好了,富贵荣辱老天爷自有安排,他争个什么劲儿啊。。。”
行昭垂着头听,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头一回听到六皇子落水消息时她的反应,心慌。
是的,心慌。
前世的六皇子没有跟去江南,自然也不会落水,若是因为她重活一世,倒叫旁人不得善终,她一辈子也安不了心。
六皇子在水里熬了两天一夜,她又何尝不是熬了两天一夜,白日陪着欢宜去妙经阁抄佛经,夜里来重华宫守着陆淑妃,整日整日寝食难安,一落睡便会梦见那晚在太液池旁六皇子将信递给她的模样,就算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心里面也酸得想哭。
每日方皇后只在重华宫正院里坐一坐,却不敢进来,大约是不知该如何劝慰淑妃。
方皇后端了根杌凳陪坐在床沿边上,笑中有泪:“小郎君愿意争气,拿出一条命去搏,是男儿汉的气魄。你应当欢欣才是。亏得老六硬气,非得把凫水学会,听来回禀的人说,老六还拖着黎大人游了好长一段儿,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总算是峰回路转。。。”
方皇后说得风轻云淡的,行昭却听得心惊肉跳。
淑妃性子绵和,于朝事并不关心,只问六皇子什么时候回来?病得重不重?能不能带信去?
方皇后虽没当过母亲,可一个欣荣一个行昭,都当是自家女儿在养,由己及人,也懂得淑妃的心绪,更不欲将朝事与淑妃明说,笑着顺话儿劝慰:“皇上派了九城营卫司的人手去接,总要养好了些再动身,否则车船劳度,若是又有个好歹该怎么办。。。带信肯定是能带的,皇上晚上过来瞧你,你便求上一求,看能不能再送点贴心的东西去。。。”
六皇子找着了,对陆淑妃而言就是顶天的大事儿,只要儿子没事儿,管他皇帝老子,她只顾着高兴便好。
可方皇后却不这么想,从重华宫一回来,将阖上门,便教导起行昭来:“想事情做事情,要由表及里。你好好想想,这件事皇上会怎么了结?”
这是在将行昭当儿子养。
“太后病重在前,皇子涉险在后,两厢的怒气加起来,皇上不可能善了。”行昭迅速从先前的情绪中镇定下来,先给出结论,再进行分析:“户部此去江南是为了查堤上的款项清白,江南官场一向护短又封闭,可他们还没这个胆量谋害皇嗣——这就是为什么皇上默许六皇子跟随黎大人往南行的缘由。先前回禀说是六皇子在跟船查访的时候,被卷进了水里,当时只有黎大人与几位亲随在场,出行是偶然决定,带的人手也是一向得用知根知底的,船上并无他人,这也杜绝了谋害的可能。如果不是谋害,那就是天灾,水涝连年,朝廷拨重款修缮堤防,疏通河道,治理水患,可讽刺的是皇嗣出行仍然深受水涝之害,这是逼着皇上下重手去查江南官场是否有贪墨之举。九城营卫司一向是皇城护卫,皇上却派了九城的人马去接六皇子与黎大人,只是因为保险起见,还是猜忌江南官宦,其中寓意都叫人深思。”
方皇后眼神亮极了,她还清晰地记得最初一手一脚给小娘子教导朝政时,小娘子手足无措的模样,可如今都已经可以侃侃而谈,见微知著了!
“照你的意思,六皇子落水一事,是偶然,而非人为了?”
行昭越来越觉得,若是事情乱得像一团麻,快刀斩乱麻是行不通的,斩开之后呢?还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线,丝毫没有帮助。
她需要做的是手里掐着那根线,一点一点地往下找,总会找到头。
“阿妩认为是偶然,而非人为。。。”行昭脑子里面过了过,将一条条线串在一起,轻轻点点头,渐显笃定。
“若并非人为,皇上派九城营卫司出动又是防的谁呢?”方皇后循循善诱。
“水清则无鱼,浑水摸鱼之人比比皆是,前有梁平恭于山西府遇害,已经在皇上心里敲了警钟,若是有人趁着水浊将手伸进去,皇帝只会更难查证。”行昭挺了挺身,那皇帝防的是谁呢?
六皇子一死,谁获益最多?
自然是二皇子。
龙椅近在咫尺,路上已经没有了对手与障碍,触手可得。
王嫔出身不显,母族低微,会让皇帝如此忌惮吗?准二皇子妃闵寄柔出身信中侯闵家,百年士族,又与二皇子结为姻亲捆绑在一起,皇帝以为他们会出手相助,成就从龙之功吗?
行昭抬头看了看方皇后,面庞明丽,与母亲相似的大大的眼里尽是鼓励与赞赏。
九城营卫司是皇帝的亲卫,严密得油都泼不进去,任他外臣武将手里握着再大的权柄也不能安插人手,在里面培植亲信,难保皇帝就没有防范着方家。。。
她在宫里住得越久,心里的恐惧便越深,她没有办法想象方皇后是怎么走过这漫长的时光的,遇事想三分,话前想三分,真正的孤立无援,宫里的温情价值千金,可也分文不值。凡事要想得面面俱到,手腕要软硬兼施,若是一时疏忽,便是一条人命。
皇帝要防的人太多了,防不胜防,最后连枕边人的熟悉眉眼也能看出三分猜忌来。
行昭艰难地抿了抿唇,再艰难地摇摇头。
方皇后笑颜越深,笑着将行昭拉过来揽在怀中,轻声缓语:“。。。我也认为是偶然,可皇帝已经怕了偶然便必然这一出戏码了,索性早些下手防备,连江南的府邸都不让老六和黎令清住,另外选址收拾旧邸给他们住。应邑的辞世,梁平恭的身亡,对贺家的失望,顾氏的病重,皇帝意识到他已经老了。。。夺嫡立储该提上日程了,可皇帝却不承认他老了,否则按照他的个性会暗地里派人去护卫,守株待兔地等藏在浑水里的人自己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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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四七章 牵连(下)
方皇后是想说,若是皇帝下定决心立储,就应当把六皇子当成一个饵,引诱那些藏着坏心的人上钩,最后才能得出立储的人选和判断。
可皇帝并没有这样做,反而选择把护卫之意摆在明处,震慑着那些人把利爪都收回去。。。
行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倚在方皇后的怀里问:“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吗?”
方皇后笑着点点头,
行昭垂眸,轻手轻脚地扳了扳套在方皇后拇指上的那个嵌八宝绿松石扳指,轻声道:“可江南官场却恨不得将水越搅越浑,陈河的水最后一定会浊到京城里来。。。”
方皇后微愕,笑问:“阿妩缘何如此笃定?”
行昭缓缓抬头,唇角一勾,细声细气地轻笑回之:“因为现任江南总督刘伯淮是临安侯贺琰的门生,江南总督这个位子还是昌德十年,临安侯在圣上面前帮着求的呢——这是阿妩问过林公公的往事。”
方皇后心下大慰,将小娘子搂得紧紧的,静默无言。
宫里头平静无波了很些时日,朝堂上却惶惶不可终日,在六皇子病好启程返京的第二天,贬谪江南总督刘伯淮的圣旨就下来了,雷霆之怒下,刘伯淮被一撸到底,革了功名,虽无性命之忧,可一辈子也别想再涉足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