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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仙有一对剑眉,细而醒目的眼睛,眼角向上飞,是男子的倜傥不羁——放在女人的脸上不那么调和,但是换作男子,却有几分挑逗性的妩媚。逸仙永远是高而瘦的,象一棵删繁就简的树,喜欢穿着男性的裤子,直直的裤线,皮鞋,从下往上看,尽得风流。
那时候没有偏激的女性主义评论,现在学院派的女知识分子穿凿附会,她们说逸仙是最早的粤语电影时代的女性觉醒的典范。
如茵觉得好笑。这些无聊的论述是为她们前设的命题服务。漂亮的女性就是社会大众的玩偶、性幻想对象没有自觉没有头脑,不漂亮的成为妇女解放先驱,家庭妇女是受了奴役不自知的奴隶;杀夫的妻是因为受社会的迫害奋起反抗的觉醒者……
这个混乱的世界!
如茵笑着想,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逸仙瘦削的身材和狭长的脸永远有一种怨怼的风情,这种怨怼是坚决的,象共产主义者,对于未来有所期待,要推翻旧制度许找新生活。她演时装片只能演是生活在旧时代的怨女:受家公家婆虐待的媳妇,被恶小姑冷嘲热讽的嫂嫂、新寡出来讨生活的中年女子、家道中落的小姐、脾气古怪的三姨太……逸仙没有甜美的笑,圆熟的声音,只有一种带有微微的厌倦的表情,有些勇敢地直视着镜头,带着审判的意味。
她的银幕爱情留给了如茵。古老的爱情。
如茵想,多么好,多么的相得益彰。她最喜欢梁祝,逸仙就象梁兄,傻气的痴憨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梁兄,以为自己可以主宰一切,象爱情象婚姻以及生命。
而命运是不可说的不可预测的。不是可以删改的剧本。
电影的末尾,坟墓裂开她们跳进去,以死殉情——死的那么浪漫美妙不可言述。
梁兄和英台化作蝴蝶,似乎所有的古典情感里男女之情并不以定情、幽合为终结,而要历经波折才能进一步发展、巩固、升华。
大概古来才子佳人,都要承受造化播弄,无可奈何。如果国秀国能,辄双双两两而子女成行,形影相守,味同嚼蜡。
死的当时得令,就成了美感。
那部片子,送去国外参展,连外国人也被唬到了,这样俊美的青年,原来是女子,不过真人的确是女子,穿着紫色的的旗袍上面浮着银丝钩出的串串涟漪,黑色的流苏耳坠子,弥漫着凤仙花的香味——神秘的东方味道,旗袍是国服顾不得有身材没身材,水蛇腰的女子原来是戏里的男子,迷幻的衣服包裹着雌雄莫变的本质。
低沉磁性的声音、中性的瘦削的身材和冷淡的表情。这是丁如茵可以记得的逸仙。
她的记忆沉溺在时间的河流里,没有方向感。
“逸仙”的名字也是雌雄同体,所指为女人,实际上她的拥有者是一个来自广东香山的革命先驱,我们习惯叫他“国父”。逸仙的冷淡疏理是那个年代的特例,因为她长的一点都不讨好。
于是只好孤芳自赏地寂寞着。
所有的寂寞者都成了先驱,成了先锋,成了烈士。
如茵继续坐在沙发上想着。
逸仙后来得了乳癌,将要面临切除半边乳房的局面。以前演戏最多是得癌,是不具体的,不是肺结核要吐血不是天花有一块块麻皮。死的很美丽也很含糊。不会象其他病症死亡的那么难看。导演最多要求脸上涂多一些粉,准备一些代替血浆的蜂蜜含在嘴里,说完一段台词就死。不影响仪容和情绪的死亡。
那样的作派似乎在调侃生命的无常与可笑。
但是逸仙跟她说,日子多么难捱,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是朽木,最后只好烧了火化。
逸仙的脸还是老样子,狭长的,细细的眼睛,有些近视,模糊的时候还会淌泪,但是和情绪无关。带着眼镜,没有发胖,瘦瘦地坐在那里。头发盘成一个发髻,白色的线衫罩着深紫的旗袍。意正言辞地老派起来。
仍然会有人回头看她,逸仙的特殊之处就是她脸上的冷淡,微微厌恶的表情。她会叫一杯鸳鸯,她最喜欢的一种饮料。象香港这个殖民地,中西合璧汉洋杂处——都是混合物。鸳鸯是一半奶茶一半咖啡,太多咖啡因,逸仙会睡不着。
逸仙贪爱这种小小的奢侈,满是爱悦的表情。
逸仙看着她慨叹,如茵,你还是时髦的。
如茵看看自己,还要时髦的,因为也许还会被人照到相,老也要有老去的风度。
这个年龄穿不了大红大紫,只好选择恰当一些的,她喜欢这种蓝色,粉兰,象雏菊。她的身材也还是清瘦的,似乎停留在少女时代无法前进了。她讨厌痴肥,痴肥也是一种罪过,为了满足不知餍足的胃最后变的面目全非是件可怕的事情。
逸仙说,我们有多久没有联系,有多久,我都不记得了。
逸仙没有结婚,她的孤高显然成为了婚姻的障碍,戏迷情人很多都是不婚的。逸仙的家显得干净整洁,就象没有人居住,挂着自己的剧照,和如茵一起的。
逸仙是她的梁兄、张生、柳梦梅、李后主、焦仲卿……多半是些温婉动人的君子,女性倾向的深情,现在的人不懂,以为是娘娘腔。
逸仙的情感在现实里是淡泊的在戏里是真的:怨则真怨,喜则真喜,发自内心而非关想象。
她们是彼此的“夫”和“妻”。她会在欢娱极处生悲音,善怨并非强作悲苦,这种悲和喜的情绪紧密交织,波澜起伏,层层递进,由喜到悲是渐进性的,但是最后是一个美满的结局。
始悲终欢的作品往往出于观众的心理需求。泪山血海,到此滴滴归源。她们见证她们的相守相知。
逸仙说,如茵,你是知道我的。她蓦地取下头上的发髻,原来是假发。
如茵看清她的头发那么稀少,显得滑稽而悲哀。
如茵,我得的病,总归是治不好的。
如茵想不出安慰的词句,想不出便没有说,坐下来。
逸仙握着她的手,冷冷的手指,瘦的,象玉的颜色。
如茵想到一句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执手相看的人,却没有等来,她们都没有等来。
人生里常常充斥的总不过是些镜花水月,虚空的东西。
她冷然看着相片,古代的美女,扫过时间的烟尘重回旧地希望拾起当初遗下的细软。这是她自己么?如茵冷冷的一笑。
冷冷的站在时间的边缘,轻蔑地笑着。
这应该是如茵最后一次见到逸仙。
逸仙在秋天死了,她一个人住,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对于年轻的人,她们就象古董一样在暗处发着昔时的光。报纸说是服了过量安眠药,一代名伶香消玉殒。香消玉殒这个词不象形容逸仙的,她很坚决很顽强地和病魔斗争,她的主治医生回忆。
香消玉殒是属于细软无力的女子的。因为没有依傍只好去死,没有选择。
对于逸仙,却是主动的。
如茵想起从前,开始回忆从前终究不是好事,从前的事情,她记得,但是却是混乱的。没有头绪。
如茵的记忆在时间的河流里迷失方向。
1982年,秋。
逸仙看着报纸,逸仙不喜欢看报纸,看到如茵要回来的消息。如茵的经历象戏剧,曲折的凄惨的最后得到好的结果。
逸仙不喜欢戏剧性的东西。
逸仙喝了一杯鸳鸯,拿过剧本来看。剧本叫《娇红记》。
官宦小姐遇上表哥,私定终身,但是遭到权贵从中作梗,最后双双殉情化作一对鸳鸯。逸仙冷笑,来来去去的陈腔老调,她照例是那个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的表哥,在那个时代这已经是最大的放荡不羁了。表面上象正人君子。
官宦小姐叫娇娘,申生是她的表哥。'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娇娘在慨叹“古来才子佳人,共谐姻眷,人生大幸,无过于厮。若乃红颜失配,抱恨难言”,因为不想匹配匪才郁郁而终,为此她“宁为卓文君自求良偶,无学李易安之终托匪材”,“虽若吴紫玉、赵素馨身葬荒丘,情种来世,亦所不恨”。在她看来,共谐姻眷的人生大事,要由“自求良偶”的道路寻找。
自觉地女子,自觉地选择自己的配偶、生命、婚姻、爱情,象革命党,选择作烈士。她鼓励她的情人勇敢起来。
逸仙想,这些倒霉的表哥最后都被逼着殉情。导演要求她还要唱黄梅调,黄梅调是最乡土的曲调,带点软绵绵的意味,象那些暗送的秋波撩拨人心。
逸仙不再看剧本,她想自己就是申生,最后绝食自杀还化作痴情的鸳鸯,为什么写剧本的人永远没有想象力;还是观众喜欢活在欺骗与假象里。这一杯鸳鸯都喝完了。
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也不羡慕鸳鸯,也不想成仙,白白地叫着这么言情的名字,是一种浪费。白白的让别人羡慕也是浪费。逸仙鄙视泛滥的情感。
晚上的时候,如茵打她的电话,问着她目前的情形,悦耳的声音娇美的稚嫩的,象她的样子总是长不大的。
循众要求他们要再演一次才子佳人。娇娘申生、梁山伯祝英台、霍小玉李益、李后主小周后……都是一样,都是爱恨离合,无常的循环。
如茵细细的声音自电话里蔓延上来,低低地慨叹着:“逸仙啊,逸仙——我是如茵,你可好?”不象真的,这一切都不象真的,有点不近情理。如茵说起自己留学的辛苦,说起订了婚的男友突然失踪,最后报纸上传出他和别人相好。
很讽刺啊,这样的戏如人生。如茵叹了气。我看了报纸生气立即驾车出去,撞车了——大家以为只是意外,我是想自杀,不过没有死成,活下来,脑震荡——现在还是很多事情记不清。也许是不想记……
逸仙静静地听着,如茵的苦恼是隐隐地,象一颗酸疼的坏牙齿。充满了无常与讽刺。
她们一向无话不谈。知道彼此。
再后来逸仙的身体不好,开始老了,她拍不得三级片。她对着镜子朗朗笑起来,脱干净了,倒象男人。
不怀好意地笑,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细软而冰凉的身体。
最后一次见到如茵,她老了,每个人都应分地老了。
逸仙觉得苍凉,想起来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戏里的月亮还是画上去的,满月缺月,都是画上去的,没有时间性的。不过时间到底是个可怕的东西。
在浴室里她摸着自己的身体充满了痛楚的温柔,她的胸前缝着针,破碎的身体被一针一针缝合起来,痛楚的让她觉得人生不外如是,没有戏剧好。离开声光电影,什么都是不美观的,粗糙的。
电影是一件金缕玉衣,串起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由零散到系统。将一切美好整合化。
逸仙看着她们的合影,她们是互相懂得的,都是吝惜而理性的女子。
逸仙数数自己的药瓶里面的药丸,小小的白色药丸。
逸仙的笑里有着例牌的了解与同情。
她想着《娇红记》里的唱词“巫山上,何时暮云收;湘江岸,何时水长留,古今月,昏夜照松楸,算前后只有恩情最难朽,鸳鸯冢,千古锦江头”。
娇娘和申生不过是一对同命的鸳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对情侣。
演戏的人,总是从穷愁泣别开始,终于团圆欢笑,似乎悲极得欢,而欢后无悲也,逸仙想,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是好的结局。
她笑笑地,吞下那些小药丸,总归是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总归是可以休息了。
这样的收梢算不算完满,她想,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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