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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周浔生性佻达,自幼即不安于业,一心只想比拳试脚,勉强在父兄的胁迫之下从描图、写物到临摹绘本,学了几载画艺,然而始终不像是个能在匠作这一行里谋个生计的人物。长到十六七岁上,周浔忽然因细故忤逆族亲,被逐出家门,偏偏遇上了个丐帮里的长老。那长老看他体魄非凡、骨格健硕,传他一套“穹窿掌”——所谓“穹窿”即是“空洞”之意——盖行乞之人,衣衫褴褛,身上所着之物多不能蔽体,故名之曰“穹窿”。这套掌法为后世浅妄之人以讹传讹,美称之曰“降龙掌法”或“降龙十八掌”,实属大谬。盖“穹窿掌”根本与武术无关,它只是走投无路的乞丐如何借由一只手掌向人行乞,而另只手掌则乘人不备,取其财货。质言之,不过是行窃之术而已。
那丐帮长老也是个扒手出身,一心只想养育、调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后得以出师入世,供奉这为师的后半生惨淡吃喝而已。岂料周浔手底下的画工了得,不意间让这长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层楼的想法。
这长老先在苏州东山西卯坞紫金庵后找了个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浔往庙中巡看一遍,回头再至棚中伏案作画。举凡庙中神佛菩萨、罗汉观音乃至柱上雕龙、檐角翔凤,但扬目所见,无一不可入画。画时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来棚中围观,人人称道赞赏,非徒出资将画像请回家中供奉,且不乏当场赍发赏钱给这小画师的。至于这长老,就怕无人来此游,不怕来人挤破头,人一多、场面一乱,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是以周浔在画工上赚的银钱,再加上长老“赶白集”行窃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叶以降,丐帮子弟溷迹江湖很难再靠乞讨维持帮中行政开销,也才有了不禁个别乞丐干上扒窃勾当的例规。可是无论行乞抑或行窃,所得财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统并未动摇。不过,这长老同周浔所合计合作的这部生意的账又该如何算呢?小小年纪的周浔每日作画收入几是长老的数倍,但是长老执意将两人所得一并上缴丐帮苏州本堂。日子一久,周浔颇不惬意。加之这长老脾性火爆,动辄施以拳脚,周浔终有隐忍不住的一日。偏有这么一天薄暮时分,人潮即将散去。长老见时机不再,偷声催促周浔手笔加紧、多画两张,自便踅入人群之中。哪知周浔腹饥口渴、肝火大炽,岂耐他这般催促?登时一翻腕,把笔扔在画纸上,将一幅即将画成的观音像扔了个通纸墨污。出资购画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缘故,当然不肯罢休,当下便吵嚷起来。周浔亦益发光火,手起脚落掀翻了文房四宝,指那长老背影叫嚷起来:“你这赶白集的老浑虫!小爷打从今日起不伺候了!”说时众人瞿然一惊,瞧出了奥妙,立时将那长老擒住。小周浔见状情知不妙,寻个间隙便逃逸无踪了。可这长老毕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给拿进官去却也无赃无证、没罪可问。只在衙里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书吏随口问讯几句,画个花押便释放了。他,又岂能善罢甘休呢?于是随即伙召群丐,传令散出“随口风”——命四乡八镇各路行乞子弟会同通报信息,务将周浔拿回苏州本堂受刑,绝不宽贷。
是时周浔不过一个浮浪少年,哪里知道世途艰险?人还没跑出三十里地去,便叫一群散丐围住。众人一眼认出他就是西卯坞紫金庵后画像的少年,岂容分说,掏出“牵羊绳儿”上前就绑。说来也算周浔命大,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横里飞过来一个黄澄澄、圆溜溜、似碟似盘的物事,猛可将那几条绳索打断,又飞了开去——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着袈裟、手持铙钹、头顶上烧了九个大戒疤的胖和尚。胖和尚随即恶吼一声,道:“呔!哪个不要命的臭叫花敢伤我小兄弟的一根汗毛,就同这个一样——”说时手起铙飞,眨眼间在空中绕一圈又回到他手里,可群丐身后丈许远处一株径可合围的柳树已然应声倒了下去。有这般身手的高人露相,群丐还有什么计较?一声唿哨便散了。
“小兄弟不正是庙后画佛画龙的那个画师么?”这身长七尺有余、浓眉大眼,还留着圈儿紫色络腮胡须的胖和尚道:“来来来!你给了因画上一张像。画得像了,就算报答了我救命之恩;画得不像,就吃我一钹也不为甚!”
周浔逃过前狼,避不过后虎,正暗自叫苦,却别无可计,只得哀告道:“我身上没有纸笔,怎能作画?”
了因和尚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罢朝先前歪倒的半棵柳树树身一欺,只见他使袈裟袍袖往树皮上一拂,刹那间烟尘四逸,但见烟尘散处露出一大块青白无皮的裸干。那和尚顺势冲左方击出一掌,掌心如喷烈焰,顷刻间将地上欹倒的另半截树干和枝叶焚了个焦黑。
“你便使这炭枝往这树上画个佛爷罢!”了因和尚又是一阵怪笑,同时身形一矮,盘膝趺坐,闭目调息,俨然就同一座罗汉的塑像一般。
在江南八侠的民间传统之中,这一节“紫金庵周浔陷老丐/焦白柳了因欺画童”的首尾正是了因初逢周浔的过节。结果周浔的图画颇令了因满意,两人成了忘年之交,也是八侠之中最早结识的一对盟友。日后七侠合力袭杀淫暴无行的了因,周浔不得不成全大义、舍脱私谊;了因伏诛之后,周浔遂远走西北,不再同其余六侠往还。且于此后的风尘行路之上,周浔落得个酗酒沽醉的毛病。吕四娘刺杀雍正得手,朝中侦缉四出,撒下天罗地网追捕诸侠。诸侠皆伏匿,唯独这周浔在将一身得自了因的武功传授给一名乞童弟子之后,日日至市面街头狂言:“我即当今武林第一谋逆周浔是也!”且足迹所过之处,辄当衢于壁上画龙形,由于画工极好,围观者往往不下十百。画毕一条龙,便至酒家狂饮。某日在逆旅之中为侦缉虏得,少不了一场大战;偏因他不胜酒力,即刻成擒,给判了个斩首之刑。死前周浔放声笑道:“画龙者,龙也!我乃当世人中之龙,崩即崩耳,有何憾焉?”刽子手手起刀落,只见那人头不朝下堕,反而叫一股颈中喷涌的鲜血冲入半空,忽隐忽现,果然是颗龙头。众人不知,而在武林史中却揭露了谜底:原来当初了因迫周浔为之绘制肖像之时,周浔斜眼乜视,发现断柳一旁趺坐在地的哪里是什么和尚,却是一条蜷曲的紫须黄鳞龙。乃据以图之。是后了因一看大喜,道:“能参识和尚本相,亦人中之龙也。”无怪乎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叙及七侠袭杀了因一节时所题的回目是“黑松林七侠结盟誓/白泰官三飞屠蛟龙”。而在周浔既死之后,说书人的赞诗却是这么写的:“无为习绘艺/乞饲且图神/敢效狂龙舞/何愁皂隶巡/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醉向刀头卧/还酬救命人”。这首小律道尽了周浔一生的颠沛与纠结,尤其是“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两句诗眼,更道尽江湖中人不断在公义和私情间盘桓踌躇的矛盾与错愕。
周浔的事迹在他“崩即崩耳”的豪语渐悄渐远之后仍有余波——那就是他死前所授的一名丐童。这丐童并无姓氏,亦不详其身家,只知他也是天生一副好手眼,擅绘画,且有个“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分神演技的能耐,未遇周浔之前便常在街头以四肢指趾各握一笔,同时为四人写像,所绘之人无不毕肖如生。周浔见之如获至宝,遂将自己一身的画技和武功尽皆授之。此童长成之后便靠画工谋生。妙的是他的生计却是周浔自幼遁逃避走的家业:造屋建宅的图工。
话说到了乾隆十七年壬申,有秀水人钱载字箨石者中了进士。此人襟抱豪放、性情疏狂,爱饮酒剧谈,尝与朱竹石、王石臞等名公过从,终夜讲论学问经术,常达旦不寐,犹不尽兴。壬申这年得中进士的考题又正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雍正十年壬子那年——钱箨石参加乡试时的试题一模一样。为了纪念这似乎是天意助成的功名巧合,也为了方便他与同侪好友纵谈助酒、雄辩佐觞,遂延请匠人至家,起盖了一幢一楼一底的小阁。楼下是饮宴之所,楼上是书斋,阁名“念平乐”。“念”字为“廿”的音读,且箨石名“载”,合念载二字即是二十年之意,自有纪念其二十年苦读双捷之意;“平乐”则典出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从这“念平乐阁”的完图、起造到竣工,长达三年之久。凡一砖一木、片石片瓦,皆经钱箨石之手,而为他制图的正是这小丐童——只不过此时丐童已经不再是乞食者流,年事亦长,成为一方名匠,人皆以“齐儿”呼之,盖取谐音“乞儿”,但是齐儿也全然不以为忤。三年阁成,钱箨石早与这齐儿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遂收之在府,专事研究建筑图制,每有发明,即由钱箨石荐与那些宦囊甚丰的官人,为之建造林园房舍。朱竹石的“钓沧楼”取境杜牧之《旅宿》“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以及王石臞的“楚碧楼”取境柳宗元《溪居》“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等,皆出于齐儿之手。钱箨石甚至出赀鸠工,为齐儿印行了一卷《雅阁图谱》,并亲为作序。这图谱便是以齐儿之名署撰——他于是有了个和钱箨石一样的姓,名字也改了,叫钱济,字渡之。之所以加上三点水的偏旁,可能与《雅阁图谱》序称其“尤善于水上造阁,波波叠映,蜃影千端,非凡师俗匠可及也”有关。
钱渡之从此有了出身,也正因为朝夕往还、耳濡目染于钱箨石的书生气质,是以教养子女必由科途出身。果然不出三代,他这一门便出了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一人会试中了进士,官授翰林苑修撰。此外,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这一支的后生代代传习下去的一门画功始终不曾中断过。
据闻钱渡之本人到了晚年,因为某次替一道观画工图而结识了一个叫吴燕然的老道,老道问了他一句怪话:“大匠起楼造舍凡数十年,可曾拆过一屋否?”钱渡之闻言大惊,从此转入了另一个境界——但闻他镇天价枯守在一池中小阁之上,日夕绘图,动辄数月。待工图制成,立刻雇工兴建,经常亦须费时一年半载。一旦竣工之后,这钱渡之便召来亲朋好友,在那新建的楼宇旁围观。此时钱渡之便昂声喊道:“但看他起高楼,但看他宴宾客,但看他楼塌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看来美轮美奂的屋宇应声便倒,落地便成为碎瓦破砖,并无一材半料可以再资利用了。后世建筑工匠切口称“浅肚子匠起朽木头楼”,指工匠本事不济,房屋盖得不牢靠,其实说的就是钱渡之晚年痴狂,以即建即拆为游戏的掌故,外行人误以为钱渡之三字为浅肚子,非其原本也。
但是,古代建筑工匠却明白:钱渡之并非真的痴狂,而是另入一层匠作的化境。
署名“陈秀美”撰写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大约可称为近世硕士论文中最为宏伟的巨作,全文连注释近千页。此书于一九六七年一月由台湾某知名水泥公司资助出版,出版单位为与该公司同名之文教基金会,仅印行五百套一千五百册。此书体制之所以如此庞大乃在它并非徒为上海小刀会之背景来历作考据、论证,它也旁及于又称洪门的天地会势力所及的诸多行业、生意和底层社会生活状态。不过分地说,此书其实是清代中叶以后华中、华南各地民生实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