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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该死的罪人们!他们违反了大明的法令,也背弃了女真各部大酋长们与帝国当局的约定!”士兵们推搡着迫使女真人在广场正中站成一排,一名校尉面无表情地挥动着手中的藤杖,高声宣读着他们的罪行。巡逻的士兵也聚了过来,驱赶着街道上的平民前来围观。
“帝国皇帝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仁慈,他体察女真人缺少粮食布匹和铜铁用具的艰难,并决意给予你们无上的恩赐!”校尉继续说道:“你们有了耕种的田地、制衣的布帛,以及日常所用的陶器和铁器,难道这样你们还要不满足吗?”
人群中隐隐有些咕哝,但很快在士兵们的怒视下平息,在帝国统治的土地之上,蛮族语言正如他们的习俗一样被严厉地禁止。“看看这些人吧,他们拒绝了帝国的好意,放弃了皇帝陛下赐予的田地和房屋,甚至要远离文明,逃入深山过那与禽兽为伍的野蛮生活!这是背叛、这是亵du、这是污辱!明白吗,你们这些残忍的种族!以皇帝陛下和帝国忠武王殿下的至高名义,我判处这些野蛮人——死刑,就地处决!”
惨叫声接连响起,撕心裂肺直冲云霄,继而伴和起一阵低低的号哭声。就连高高立于城楼之上的李书林也不由侧目不忍直视着这血色的场景。几个月来,敢于逃亡的人越来越少,也许过不多久,便再没有人愿意用自己乃至全家的性命去换取一个注定破灭的执著。或迟或早,但新任辽东总兵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只是那一天到来之时,这个民族便再无希望。
一个裹在重重黑袍下的身影快速走过昏黄烛火摇曳的殿堂,把一卷蜡封的密报小心呈上那张麒麟吞口的乌木几案。他旋即退后两步,恭谨地俯首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沉吟良久,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终于响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两人还算能干,就放任他们去做吧。”
黑衣人略一颔首,以来时同样的沉默和迅速转身离去。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一缕阳光穿过幽深的殿堂映出端坐在几案后的憧憧阴影,也照亮了他身后中堂上的一幅古篆:
君有不察不闻不为,吾将察之闻之为之。
第七节 光影无间
姑息一人的罪过,就等于鼓励众人犯罪。
——帕布里留斯
正午的阳光凶狠地炙烤着早已近乎焦土的大地,热浪卷涌着蒸腾直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日头毒辣如火,却也还有人无所畏惧地站在旷野中央。确切地说,不是一个、十个、百个,而是成千上万的人聚在一起,他们年龄不同身份各异,头上的凉笠和手里的木铲却别无二致。这一大群人站成略显散乱的队伍,静默却止不住焦虑的神情,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人群当中最显眼的自然非阎渔樵莫属,此刻这位陕甘最高军政长官身穿牛皮札甲头戴虎头钢盔,一手把着腰间的镏金宝剑,昂首傲立在队伍的最前列。尽管身旁的护兵竭力想用大红锦团流苏伞盖将长官的头顶罩个严严实实,被暑日烘烤了整个上午的空气还是令伞下像蒸笼一般闷热,只不过帝国总督戎装肃立的身影始终不见半点动摇。
阎渔樵眯起眼睛,穷尽目力注视着远方天际那一缕淡若青黛的烟柱——那是烽火台上点燃的狼烟,它预示着来自北方的威胁正在侵入帝国的疆土。而身为封疆大吏的首要职责,就是倾尽全力与之一战。
地平线在热浪的蒸腾下扭曲模糊,空旷的荒野上看不到半点人马踪迹。阎渔樵仰起下巴,脸色阴晴不定地注视着眩目刺眼的天空。
然而暴虐的骄阳似乎突然失去了光彩,总督注意到空中飘动着一片土黄色的云团,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滚涌前进。天色突然暗淡了下来,接连成幅的暗黄云层几乎掩蔽了半壁天穹,甚至令烈日也褪去它毒辣的炽焰,只余下点点金线透过云层致密的缝隙,在大地上投下无数金色的斑点。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已注意到了空中的异像,人们死盯着头上那片急速扩张的阴云,扭动的嘴角吐着恶毒的诅咒,眼中紧缩的瞳孔却显露出深切的惊惧。他们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木铲,却不觉手心里早已汗湿。
厚重的云幕突然炸裂开来,仿佛一千万颗黄色的冰雹从天而降,一阵嘈杂之声不绝于耳,令人无来由地感到烦躁不安。只见阎渔樵几个大步向前走去,一把抽出腰间的配剑指向天空,朝着人群高声下令:“放箭!”
人群中原本就有不少身着便装的士兵,此刻他们立刻解下肩头的强弓,将特制的火箭连珠射上天空。
数千道火光拖曳着刺鼻的硝烟腾空而起,迅疾如同闪电一般直没入那片阴郁的昏黄,最终在一声炸响中化为绚丽的蓝色火球。密集的爆炸撕裂了云团,点点黄色雪粒纷扬而下,只有当它们更加接近地面时,才能勉强辨认那是无数兀自挣扎扭动着的蝗虫。硫磺烈焰舔去了它们的翅翼,烤焦了它们的皮肉,使得它们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为祸人间。
然而甚至在此之前更多的飞蝗已经群拥而下,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整个地面、枯黄的草丛中、零乱的碎石间甚至人们的身上都覆盖了一层活生生的地毯。数以百万计的蝗虫爬动着蹦跳着,带着难以平复的渴望寻找并试图吞噬一切可能的食物,而与仍旧在天空上下狂舞的虫群相比这个数字不过是十之一二。
现在任何指挥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人们挥舞着手中的木铲,推涌着奋力践踏向前,竭尽全力扑打着眼前跳跃的小小恶魔。眼前的蝗虫是如此众多,几乎每一下挥击都全无落空的可能,地面上很快便积起厚厚一层由昆虫残碎肢体与腥臭体液混合成的浓浆,令得不少人脚下生滑跌倒在地。
可是蝗虫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它们千里迢迢南下早已是精疲力竭,决不肯再放过眼前这块歇息之地。刚被横扫一通的地面转眼又落满了虫子,它们对人群的呼喝乃至挥舞的木铲置若罔闻,只顾张口大嚼地面干枯萎黄的草茎,甚至同伴的残肢碎尸也不放过。
更多的士兵也加入了对抗天灾的战斗,不同于那些乱哄哄一拥而上的农民,他们猎杀蝗虫的技巧与效率与猎杀敌人一样可观。步兵们手持巨盾接连成墙,将蝗虫们分割包围在一个个巨大的圆圈当中,骑兵们驱策烈马在翻涌蠕动的虫毯上来回践踏,同时将大捆沾满雄黄和樟叶等药材碎末的干草抛进那黄褐色海洋的中央。虫群如同炸了锅一般,疯狂地四散蹦跳鼠窜,仿佛平地里卷涌起一片尘雾,甚至战马的腰腿上也密密麻麻停满了飞蝗,远看竟好像套上了一层黄铜锁甲似的。
抛完手中的草捆,骑兵们片刻不停,立刻又纵马冲出重围。早有接应的步卒跟上前来,奋力为他们扑打身上的蝗虫;与此同时,弓箭手们拉开手中的硬弓,将火箭连珠不断射进虫海。裹着燃烧油布的箭矢一落上草堆,便有明黄炽烈的火焰升腾直起,飞舞的火舌边缘流动着一抹碧蓝的毒焰,避之不及的飞蝗哪怕沾上一星半点,便往往化为一簇小小的火花,挣扎着翻滚坠下。
烈火无情。
仅仅过得小半个时辰,火场上已再看不到半个跳动的活物,人们头顶那层土黄色的浓密积云也稀疏了许多。剩下的飞蝗尽管是力有不逮,却慑于那浓烈刺鼻的草药味不敢造次,盘旋良久,空中仿佛响起一阵沉重的叹息,一阵黄色疾风从人们头顶一掠而过,消失在了南方热浪蒸腾的地平线上。
“总督大人,南方传来讯号,绥德方面的军民已经准备完毕。阴阳师预测那里是蝗群的下一个落脚点。”
“很好。”阎渔樵略一点头,翻身跨上副官牵来的战马,踌躇满志地回答道:“留下一个百人队指挥平民打扫战场,其余各部随我一路南下。”
半月后,北京,天相殿后厢,内阁议事房。
蹇尚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五位同僚脸上逐一扫过,终于仿佛不情愿一般开口说道:“这份文件你们都看过了,大家来说说想法吧。”
吴若秋慢慢将手中的几页报告放在红木桌上,表情有些迟疑不定,“今年九边各省都报告了飞蝗大面积入境的灾情。自古以来大旱之后多有蝗害,我看倒不足为奇,只是这来自陕西的报告格外不同。嗯,格外不同。”
“仅延安、庆阳、平凉三府,即扑杀飞蝗三十万石,择肢体完整者凡十万余石烹之以赈灾民。”靠在黄柳木圈椅中似是闭目养神的慕容信光突然冒出一句报告上的原话。“这么大规模的行动,不仅需要动员可观的人力物力,事前的周密计划和布置、现场的协调指挥都是一大难题,可以说绝对不亚于一场真正的战争。”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对阎渔樵加以公开表彰吗?”舒时德问道。
“为什么不呢?”于庆丰也开口道:“虽然阎渔樵到任只有短短一年时间,我看可没有第二个行省总督做得和他一样多,不是吗?陕甘地方多年来饱受马贼流寇之害,现在不是一劳永逸清除干净了吗?河套谷地与河西走廊新辟了两万顷良田,不仅安置了五万五千户无地流民,还向辽东输送了三万户移民。虽然这两年陕西气候恶寒酷旱,各地农田都出现大面积歉收,但总督府却有效地保证了大部分公民的粮食配给——至少,没有让我们从原本紧张的粮食储备中拿出太多。”
“问题是我们已经拿出太多了,还有剩余来嘉奖这位能干的总督吗?”
“这对蹇尚大人来说并不是个难题。”于庆丰立刻地回答了舒时德的疑问,“三十万石谷物、五万石西洋抗旱作物的种籽,我想帝国的粮仓里还是有这点剩余的。”
“没问题。”蹇尚粗声粗气地回答,“得益于多年黄河水利治理之功,河南、山东的收成还算不错,通往南京的漕运航线也还顺畅。这笔赈灾物资会在下个月调往陕西——如果各位大人没有异议的话。”
“慕容大人,您掌管着刑部在全国各地的情报网络,这份报告的内容真实可信吗?”吴若秋忍不住出声问道。“大家知道,旧帝国时代的官员们大多擅长于营私舞弊,谎报政绩。我担心……”
“没问题,报告上的一切属实。”慕容信光冷冷地回答道。“阎渔樵毕竟是西洋武官出身,他清楚我们严明的法律,也清楚那位大人的雷霆手段。恣意妄为,等于是在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
“那么就这样定了?给阎渔樵公开的表彰和嘉奖,以及陕西需要的赈灾物资?”
“我提请诸位大人注意。”胡波打断了吴若秋的话,“阎渔樵是被那位大人谪贬到陕西戴罪立功的,我们在作出有关嘉奖决定之前是否应该更……谨慎一点?”
五名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神色都有几分不太自然。“真有这个必要吗,胡波大人?那位大人远在万里之外,唯一能代表他意志的就只有……”
“不!不能让他们来干预国政!”于庆丰立刻说道。“这个危险的先例决不能开!”
“好吧,忘掉我刚才的话吧,我想那位大人也会同意的。”胡波让步道,“让帝国的内阁保持一致。吏部明天会张贴公告,宣召阎渔樵进京述职,对他的功绩加以褒奖。”
帝国万历十六年九月,北京城中某处。
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落,乍一看起来与北京城中任何一棟建筑别无二致。然而,只要稍加注意,便不难发现其中的异样。虽然临街的正门怎么看都透着形容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