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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第二个。原先的那股疑惑,早已被冲得干干净净。彭玉麟也暗自诧异惊佩,笑着说:“杨兄,凭你这个本事,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愁没钱花。”
“彭统领取笑了。这种小技只可偶一为之,哪可做立身之本。我带上银子,急急忙忙和仆人赶路。谁知到家后,老父已瘐死狱中。谢家因有人做大官,结果我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也没打赢官司。谢家人平素口口声声讲孔孟程朱,却原来是这样的狼心狗肺。”说到这里,杨国栋望着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怕大人见怪,我一气,从那时起,就不再读孔孟程朱的书了。程朱之书说的都是诚,不诚无物。其实,这世上哪来的诚!谢家讲诚,就不会有我老父瘐死狱中;我若讲诚,便没有主仆二人回家的盘缠。我过去二十多年,都被它误了。原来悟出的‘不欺’二字,竟是完完全全地欺骗了自己!”
曾国藩正色道:“程朱讲的都是对的,只是世人没有照着做罢了。足下不过因偶尔受挫,便愤世嫉俗以至如此,大可不必。”
“大人说得有理。”杨国栋说,“不过这几年,学生倒学了不少真本事。老父死后,我也不愿意再在老家待下去,便带着老母幼妹来到黄州府投靠母舅。母舅原是黄州知府衙门的书吏,早几个月,被长毛杀了。我们在苏仙观旁起几间草房,母亲和妹妹长年住在这里,我到处云游,见什么学什么。不瞒大人说,我早两天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还跟着洋人学会做火药子弹哩!”
曾国藩眼睛一亮,说:“以足下的灵慧,自然是学什么精什么,想必足下现在一定精于军火制造。”
“精于谈不上,不过造出来的火药子弹,也不比洋人的差。”
曾国藩大喜:“足下大才,目前正可施展良机。不知足下还愿像五年前那样,和我相处在一起吗?”
“大人乃当今最为有才有德之人,在广东时,我便知道大人正统率湘勇,以灭长毛为己任。国栋多时便想前去投奔,怎奈老母罹病,不忍赴兵凶战危之地。今日天使我重遇大人,国栋愿像五年前那样,为大人执鞭随镫。”
“伯母卧病在床,确不便远离,你过两年再来找我也行。”
“今日若不遇见大人,我这几年确不准备远离老母。但我听七哥所言,学生犯了不赦之罪尚不自知。我万万没想到,那些赝品居然蒙过了大人之眼,骗去了大人的八百两银子。学生负罪深矣。因此,为报大人之恩,为赎学生之罪,我决定跟大人去江宁,我可以为大人造火药子弹。”
曾国藩大喜道:“军中正缺足下这种能人,明日我们就一道登船吧!”
彭玉麟也笑道:“有杨兄参战,湘勇如虎添翼。”
杨国栋说:“大人,我前月从一农夫手中买了一匹好马,为抵学生之罪,我将此马送给大人。请大人随我到后院观看。”
自从王世全把王氏祖上宝剑送给曾国藩后,曾国藩便渴望有一匹与剑相匹配的马,自己虽不能骑着它冲锋陷阵,但作为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没有一匹像样的马,总是一件憾事。曾国藩和彭玉麟来到后院,只见马厩里果然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杨国栋把它牵了出来。那马浑身火炭,无一根杂毛,来到坪中,昂首长鸣,甩颈尥蹄,吓得树上的鸟雀乱飞。曾国藩赞叹:“好一匹龙马!那农夫怎来的如此好马?”
杨国栋说:“我当初也感到奇怪,便问那农夫。农夫说此马原为一个长毛丞相所有。长毛占领黄州时,亲兵牵出去溜达。农夫杀了亲兵,盗了这匹马,藏在家中,等长毛走后才拿出来卖。见到的人都说它是关云长的赤兔马,我也就叫它赤兔了。”
曾国藩说:“谁见过关云长的赤兔马了?那都是罗贯中胡凑瞎编的。我看它浑身就像熟透了的枣子样,就叫它枣子马吧!”
彭玉麟说:“好个枣子马!既入俗又脱俗。”
杨国栋也笑着说:“就叫枣子马!”
曾国藩快乐地说:“好!我收下,就算抵了你假冒古董的罪。”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看看天色已晚,阿秀已摆上满满一桌菜,杨国栋请曾、彭入席。杨国栋指着当中一个大碗说:“这是用黄州猪肉烧的东坡肉。”
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刚才还说没有口福,口福就来了。这真叫做‘人有旦夕祸福而不自知’。”
酒席上,大家开怀畅谈,十分欢悦。杨国栋说:“小妹喜欢自制酒令,前一向编了一个酒令故事,可惜才力有限,竟没编完。”
“想不到令妹还有这种才能,真令我们钦佩。杨兄不妨说说,也好助酒兴。”彭玉麟兴冲冲地说。
“我于诗词曲令素来生疏,两位大人都是才学渊博的前辈,我正要求助,使这个酒令故事成为全璧。小妹用身旁现有的古迹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那年东坡谪居黄州,闲来无事,常与秦少游、佛印禅师和黄州太守喝酒谈天。一日,东坡兴起,提出自制新酒令取乐,要求是先举一件落地无声之物,接着说出两个古人,一问一答,讲出一件事,答句必须是现成的两句作归结的诗句。东坡自己先说一令:‘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竿,清风自然足。’秦少游想了一下,接着说:‘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佛印禅师不假思考,也来一令:‘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云何?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如鹅。’轮下去应该是黄州太守作,但黄州太守作不出,其实是小妹自己想不出了。”
曾国藩说:“令妹咏絮之才,古今少有。这几个酒令作得太好了,故事也编得高雅,我看不是她不能为黄州太守作一首,而是想考考你这个做兄长的才华如何吧!”
说完大笑。杨国栋也笑道:“大人说得也对。她问我,也自然就是考我,我作不出,但小妹自己至今也还没作出第四首,并说有人能代黄州太守作出,她就服了他。”
曾国藩对此本亦感兴趣,有时间多想想,他也能够为黄州太守作一首,但他另有想法。他转过脸对彭玉麟说:“我素来不懂酒令,雪琴你于此道有研究,今日我们就请道台屈尊,权当一下黄州太守。”
彭玉麟对阿秀很有好感,情愿为她续完这个故事,便不推辞。彭玉麟从佛印禅师的结句“鹅”字上得到启发,想起骆宾王童时作的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顿时有了。他对杨、曾说:“我想起一个,不知像不像黄太守的口气。”
曾国藩笑道:“你只管念去,像不像由我来评判。”
彭玉麟念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好个‘雪花’‘白起’!”刚一念完,杨国栋就高兴地说,“天衣无缝,我看当年那个黄州太守绝对作不出这么好的酒令,真要胜过东坡、佛印的才气了。”
玉麟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东坡才、佛印才,都是令妹的才。”
阿秀在里屋听见彭玉麟的酒令后,很高兴遇到了知音,出来大大方方地给彭玉麟满斟一杯酒,慌得他忙起身道谢。阿秀笑吟吟地说:“彭统领帮了小女子的大忙。”曾国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吃完饭后,杨国栋送曾、彭到客房休息。等杨国栋走后,曾国藩悄悄地问玉麟:“雪琴,你对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杨国栋的妹妹阿秀?”
玉麟脸红了,说:“涤丈,你是知道的,我多年来都不愿成亲,怎么会一见阿秀就喜欢呢?”
曾国藩说:“你的举止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一个钟情重义的真正男子,但你今天看阿秀的眼神非比寻常。我猜想,这女子或许像你逝去的梅小姑,你是因为喜欢梅小姑而喜欢她,是吗?”
曾国藩对世态人情的洞悉,一向为彭玉麟所钦服。这个猜测,竟如同看穿了他的肺腑,彭玉麟只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曾国藩说:“雪琴,你的品性为人和我十分接近,我和你虽名为堂属之分,实同兄弟之谊。如果你听我一句劝告,不固执独居的话,阿秀便是你合适的人选。这女子,我虽然没有和她交谈过,看她今天走路说话,是一个端庄的淑女,且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必然灵慧而懂诗书礼义。我去跟杨相公提,如阿秀尚未许字的话,我为你作伐,结秦晋之好如何?”
彭玉麟低头不语,曾国藩知已默许,随即走进杨国栋的卧室。杨国栋正在灯下收拾行李,见曾国藩来,忙起身让座,说:“大人尚未安歇?”
“我想冒昧问你一句话,请别见怪。”
“大人只管说,学生哪有见怪之理。”
“请问令妹字否?”
“大人问阿秀的事,真令我做兄长的心焦。小妹自幼聪颖,老父爱她如掌上明珠,从小教她诗书字画。谁知小妹读了几句书后,心气高傲得很,不管谁为她提亲,都一概不允,说要得天下一真正名士英雄才嫁。老父去世后,从金华流落至此,人地生疏,再加上我常年不在家,小妹的婚事便耽搁了。”
“令妹贵庚几何?”
“不瞒大人,小妹今年足足二十三岁了。”
“我身边现正有一个名士英雄,不知令妹看得上否?”
“请大人明说。”
“足下看彭雪琴如何?”
“彭统领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莫不是夫人弃世,意欲续弦?”
曾国藩摇摇头:“怎是续弦,雪琴根本就未娶过。”
“那是为何?学生见彭统领堂堂仪表,儒雅英迈,才学满腹,又是大人麾下名将,为何未成家呢?”
“这正是雪琴英雄过人之处。以雪琴之人才,何愁没有倩女。只是他自小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后再谈家室,以致拖延至今尚未成亲。”
国栋不禁面露喜色:“这样说来,小妹真正有福了。彭统领适才的酒令,小妹甚为喜爱。待我禀告老母、告诉小妹后,立即回话。”
这边,曾国藩也把杨国栋的话告诉了彭玉麟。一会儿,杨国栋来到曾、彭所住的房里,对他们说:“老母说:‘既是曾大人为媒,这件事可办。’小妹没有做声,只是拿出一张纸来,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还要向彭统领请教请教。我拿过纸看时,竟不明白她写的什么。”说罢,将纸递给彭玉麟。曾国藩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炷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曾国藩在心里默读了两遍,已经明白了,偷眼看彭玉麟,见他眉头紧蹙,一副为难的样子。杨国栋心里在骂妹子:“成天躲在屋子里没事,尽编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来难人。”彭玉麟十分赞赏阿秀的才情,无论如何要破这个谜。他反复默读,突然心头一亮,高兴地说:“原来是一首《菩萨蛮》!涤丈和杨兄请听: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炷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正是正是,雪琴断得好!”曾国藩兴奋地称赞。
杨国栋也笑着说:“彭统领大才,小妹不自量,班门弄斧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杨国栋拿起纸就要走,彭玉麟一把拖住:“慢点。令妹才华锦绣,世间少见,这四十四个字不知费了她多少闺情。历代才女喜欢写回文诗词,说不定这也是一首回文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