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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荃,你来我这里,是想自己带勇,还是做参赞?”曾国藩不再盘马弯弓了,直接问。
“门生虽出身词臣,但这几年也曾几十次亲历沙场,略懂一点打仗的道理,门生想在恩师帐下做一名偏裨将佐。”李鸿章答得也直截了当。
“哦,你想带勇,那好哇!”曾国藩边说边思考,略停一会说,“不过,我身边暂缺一个办文书的人,先委屈你帮帮忙,掌几天书记文案如何?”
在曾国藩看来,安徽的团练办得一团糟,李鸿章的那一套根本就不能带到湘勇中来,必须先在他的身边跟着学习一段时期再说。
“好!门生正要跟着恩师学习起草奏折哩!”绝顶聪明的李鸿章将失望藏起,装出一副满心喜悦的样子,“家兄曾跟我说过,筠仙有次起草奏折,中有‘屡战屡败’四字。恩师看后,将‘战’‘败’二字互换位置,变为‘屡败屡战’。家兄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位置一换,满篇精神大变。门生在安徽时,听福中丞说,恩师奏折,当今无双。门生过去跟恩师学古文时不用心,现在要补上这一课。”
李鸿章此时提起这件往事,真是恰到好处。曾国藩开心地笑笑说:“好吧,你今天回旅馆去结账,明日一早到军营来。”
几天下来,李鸿章在建昌军营办事顺利。他留心观察幕府一切事务,觉得也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从书启到赞画都可胜任,唯一难以适应的,便是天未明就吃早饭这件事。湘勇规矩,天未明就得吃罢早饭,有仗打仗,无仗操练,不容许睡懒觉。幕府跟军营一样。曾国藩自己以身作则,每天和幕僚们一起吃早饭。吃饭时,他说古论今,谈笑风生。饭桌上,他不再是一个严厉的统帅,而是幕僚们极随和的朋友。李鸿章却有睡懒觉的习惯。平素在家乡,他要团勇们清早起床操练,自己则总是日上三竿才大梦方觉。
这几天凌晨,天还是漆黑漆黑的,军营便放炮吃饭了。一会儿,亲兵便来敲门叫起床,李鸿章正睡得香甜,哪里愿意出被窝!他借故不起。一连三天,曾国藩看在眼里不做声。第四天天未亮,亲兵又来敲门了。李鸿章烦躁地喊:“我病了,不吃饭!”
过一会儿,一幕僚来敲,李鸿章仍不起。又过一会儿,康福来了:“李翰林,请起床吃早饭!”
“告诉你们我病了,为什么三番两次总来喊?”
“曾大人说,有病也得起来,大家等你去后再用餐。”
李鸿章一听,心里发毛了,赶紧披衣,踉踉跄跄地奔进餐厅。曾国藩瞟了李鸿章一眼,端起碗吃饭,幕僚们跟着端起碗来。曾国藩面色峻厉,一言不发。吃完饭后,他放下碗筷,一字一句地说:“少荃,既到我这里来,就要遵守我的规矩。此间所尚的,唯一诚字而已!”
说罢,起身走出餐厅,看也不看李鸿章一眼。李鸿章惊呆在板凳上,半天做不得声。
从那天起,李鸿章一改过去骄懒的文人习气,虚心学习周围的一切,这才发觉恩师所带的湘勇,与自己过去所带的团练确有许多不同之处,愈加从心里佩服。这天晚上,他对曾国藩说:“门生这次给恩师带来了一件小小的东西。”
说罢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纸来,曾国藩认得这是大内珍藏的特制棉纸。
“恩师请看。”李鸿章微笑着展开,竟是一幅皖省全图。曾国藩拨亮灯,仔细查看。图上画着安徽全省大的山川和府县界线,都标有名字。图下边还注明图与实地的比例关系。图虽画得精工,但并无特别之处。这样的地图,曾国藩手头有,他微笑着没有做声。
“恩师,这是几幅安徽分府地图,请你老过目。”李鸿章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纸,打开第一张,图上方标明“凤阳府”三字。只见这张地图大异刚才那一张,图上密密麻麻地标着山名、水名、县名、镇名,甚至较大的村庄名、神庙名都写上了。曾国藩心里吃了一惊:“少荃,庐州府的详图有吗?”
“有。八府五州都有。”李鸿章不慌不忙地找出了庐州府地图。
曾国藩接过地图,急忙打开,右手食指在图上快速地移动,嘴里不停地说:“三河,三河在哪里?”
“在这里。”李鸿章一下子就点出了三河镇。
曾国藩两眼死死地盯住三河。图上明明白白地标出了三河镇四周的形势地名:镇建在马栅河与界河的交汇处,巢湖在东边,只有四十五里远,西边是金牛岭,东边是白石山,一条大道贯穿金牛镇直达三河镇。这样详尽的分府地图,曾国藩还是第一次见到。看着看着,他慢慢地两眼潮润,嗓门嘶哑:“少荃,早几个月看到你这张图,迪庵、温甫和七千湘勇也不至于遭厄难。”
曾国藩将其他府州的地图略微翻了翻,都像凤阳、庐州一样,山川城镇,一一标列得清清楚楚。这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地图啊,想不到今天居然由李鸿章送上门来了。看着这几张地图,曾国藩仿佛看到了湘勇的战旗正插在一个个城池上,规复皖省、攻克安庆已有了可靠的保证。他真想站起来,紧紧地拉着李鸿章的手,大声地说:“少荃,你这个礼物太好了,我收下!”但他很快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李鸿章毕竟是他的晚辈门生,在晚辈门生面前怎能失态!他以惯常的神情说:“少荃,你来我这里好些天了,怎么今天才把皖省地图拿出来,你对我还留一手吗?”
“哪里,哪里!”李鸿章已知这几张地图在曾国藩眼中的分量,兴奋地说,“门生巴不得把一切都贡献给恩师,哪有留一手之理,前几天之所以没有拿出来,是怕露丑。这两天我见恩师这里用的仍是乾隆内府图,故才敢奉献。”
曾国藩心想:毕竟长了几岁年纪,比以往稳重多了。他慢慢地疏理着已见花白的长须,说:“地图莫精于康熙内府图,其准望勾弦,皆命星官亲至各处,按诸天度测量里差。乾隆内府图又拓而大之,亦甚精当,盖出齐次凤宗伯之手。近时阳湖董方正孝廉依此二图订正差误,合为一本,李申耆先生付诸剞劂,据说是现在最精确的地图。我已托人去重金购买,至今未得到。这批皖省分府地图确比乾隆内府图精细多了,你是怎样得来的?”
“恩师。”李鸿章欠身答道,“咸丰三年初,我随吕侍郎在家乡办团练,几仗打下来,吃了不少苦头。这些苦头,大部分来自对地形不熟悉。有一次,我与长毛打仗,打败了,想找条路逃都找不到,结果几十个弟兄送了命,我幸而躲在草丛中才免于死。长毛走后,我问当地百姓。他们告诉我,穿过松树林后就是一条大路,路口左右是两座小石山,是天然的堡垒,只要百把个弓箭手埋伏在石山上,就是一千人也都会死在那里。我听后半晌做不得声,倘若早点知道此处地形,不仅那几十个弟兄不会死,说不定还可反败为胜。我于是下定决心要绘制一套详细地图,远胜朝廷颁发的乾隆内府图。我从团练中抽出几十个知书识字、头脑灵活、办事可靠的人,派他们到各府去实地调查,足足用了十个月时间,终于绘制了这十四幅地图。”
“少荃,你做了一件顶好的事,假若东南八省都有这样的分府图,我们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恩师过奖了。这地图虽较细,但打起仗来,还是嫌简略了,如果再详细到每个小山包、每条小溪港、每个小村庄都有的话,那就好了。”
“好哇,待平定长毛后,你就去做这件事吧!全国十八省,省省都绘制,那真是一桩惠泽子孙的大好事。”
“太好了,那时在恩师指导下,我一定会干得比现在好得多。”李鸿章高兴地说。
“少荃,你把地图送给我,你自己不就没有了吗?”
“有,我还有一份,照这份原样影绘的。我那时想,万一一份丢了或损坏了,还可以有一个底子再补绘。”
“是比先前长进多了。”曾国藩心想。过会儿,他对李鸿章说:“少荃,我即将率师入川,远离你的家乡,你要不要先回家去安顿一下,我们再在芜湖码头相会。”
“不用了,门生来建昌之前,家事已作了安排。”李鸿章说,“不过,门生斗胆向恩师进一言,四川不可去,也不必去。”
“这话如何讲?”曾国藩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慢慢地梳理着胡须。这神情,显然是要李鸿章说下去。
“今夜只恩师与门生两人,门生就直言吧!”李鸿章略为停顿了一下,说出他在建昌旅馆里的一番深远思虑来,“咸丰三年正月,江宁陷落,东南半壁冒出了一个与朝廷敌对的叛逆国号,其势力尤强在苏南、皖中、江西三个地方。自咸丰六年逆贼内讧后,江西已渐为恩师统率的湘勇光复,逆贼势力只有苏南、皖中两处。依门生愚见,与长毛决战的主要战场也只有这两处。长毛气焰,乃顺江由西而东,江宁之西,为长毛后方所在,江宁之东,不过长毛之门面而已。数年前,恩师已洞悉此中机要,由武昌而黄州,由黄州而武穴,由武穴而九江,由九江而湖口,步步进逼,节节获胜。门生在安徽细细观看思考,见长江两岸,恩师每复一城池,长毛气焰辄消一分,门生从心底里佩服恩师高屋建瓴,深谋远虑,其取势百倍胜过江北江南大营。门生心里早已明白,平巨憝,复江宁,非恩师莫属。”
李鸿章越说越有劲,双目晶亮,神采奕奕,令曾国藩暗为惊诧:今日之李少荃,已非吴下旧阿蒙。他随手拿起穆彰阿赠送的玉球,在手里慢慢旋转。此情此景,使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与穆彰阿的一夕谈话。薪尽火传,这个才大心细、见识不凡的门生,不正是自己的传火人吗?
“朝廷已对江宁逆贼撒下了天罗地网,你何以知下江宁者非我莫属。少荃啦,这等大事,可不许你信口开河。”曾国藩打断李鸿章的话,“你说四川不可去,不能去,道理在哪里呀?”
“是,门生说漏了嘴。”李鸿章素知老师行事谨慎,这层意思,点到即可,他马上转入正题,“门生说四川不可去,其原因也正是刚才所说的,恩师多年浴血奋战,已将长毛逼在皖中、苏南一隅之地,现在反而忽然掉头入蜀,到千里之遥去堵流寇,将这伸手可摘之熟桃让给别人,就是恩师不在乎,湘勇将官弟兄也不情愿呀!就是门生在一旁,也为恩师抱不平。”
曾国藩微微一笑,在心里说:这个机灵的李老二,说话的本事是越来越高了,他的老子哥哥远不及。
“况且川督王庆云为人器局狭小,很久以来就想当蜀王,他绝不会愿意恩师入川的。门生说四川不必去,是指石逆目前已成流寇,军心不稳士气不旺,此去四川,将很可能走向末路,四川兵力足可制服他,不必动用湘勇这把牛刀。门生以为,恩师须立即向皇上陈明入川之非和入皖之要,同时亦请官帅、胡帅代为说明不能离开东南的原因;官帅、胡帅要成功,也是离不开恩师的。为使朝廷明白此中道理,恩师可命令目前在徽州、宁国的鲍超之部暂且撤离皖南。这样,长毛一定会乘虚而入,翁中丞必定急奏朝廷,那时各方交章挽留,恩师将免去入川之劳。”
曾国藩不得不佩服这个比他小十二岁的门生的见事之明。在湘勇主要将领中,有彭玉麟的忠贞,有杨载福的朴直,有鲍超的勇猛,有李元度的策划,有曾国荃的顽强,但无一人有李鸿章这样洞察全局的清醒、机巧应变的手腕!人才难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