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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之和润儿已经在别墅侧门的枇杷树下探看了好几回了,还不见丑叔回来,前几次都是看一会又跟着小婵、青枝回母亲丁幼微的小院,过了一会又出来看,最后一次,但见暮色四起、宿鸟归巢,天渐渐黑下来了,两个孩子就不肯再回小院,一定要等到丑叔回来。
丁幼微也出来一起等,安慰两个孩儿说:“你三外祖和表舅也没回来呢,不用担心。”
正说着,听得道上车轮辘辘,几辆牛车驶回来了,是族长丁异和儿子丁夏商、丁春秋,丁异见到丁幼微,笑着说了一句:“陈操之就在后头。”便进去了。
丁夏商和丁春秋也分别向丁幼微问好,这让丁幼微暗暗奇怪,叔父涵养深,对她嫁入寒门虽然不悦但在面上从没有刻意轻视她,而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则不同,认为堂姐下嫁寒门玷辱了丁氏门风,让他们在其他钱唐士族子弟面前失了颜面,所以两兄弟对堂姐丁幼微一向都是爱理不理,怎么今日竟会主动上前打招呼?
宗之和润儿听说丑叔的牛车就在后头,便抢着迎出去了,丁幼微让小婵和青枝赶紧跟上照看,莫要摔着,她自己伫立在枇杷树下静静的等,不一会,就听到两个孩儿欢快的笑声,暮色中,一个月白色的挺拔身影牵着两个矮矮的小影子回来了。
丁幼微没有急着问小郎齐云山雅集之事,而小郎神色也一如往日,总是含着淡淡的笑,看着让人心安,可正因为如此,她也无法从小郎的神态看出此次雅集的结果。
但丁幼微不问,自有人会急着问,小婵悄悄问来德:“来德,操之小郎君入品了没有?”
来德回答:“入没入品来德可不知道,没听人说,上山、下山,然后就回来了。”
冉盛脑子比来德好使,笑道:“小郎君肯定入品,那中正官上山下山都挽着小郎君的手,其他人眼睛瞪得那个大啊,羡慕极了。”
丁幼微便问了一句:“操之,中正官是谁?”得知是散骑常侍全礼,丁幼微提着的心顿时放下来,欢喜之情溢满胸溢。
晚餐后,丁夏商、丁春秋兄弟却来堂姐小院拜访陈操之,在一楼小厅坐着叙话,丁春秋虽然放不下矜持向陈操之道歉,但神态再不会向以前那般倨傲,只是士庶鸿沟还在,也不会作深谈,泛泛的说了几句便告辞。
陈操之送丁氏兄弟出院门,丁春秋还是没忍住,问:“那个女郎是谁?”
陈操之答道:“此前未曾见过,不知其姓名。”
丁春秋以为陈操之不肯说,摇了摇头,走了。
第一卷 玄心 第三十四章 重回罗浮山
丁幼微立在天井里,背后木楼灯火映照出来,勾勒出她绰约高挑的剪影,幽暗中,眸光如星。
陈操之送了丁氏兄弟回来,问:“嫂子,宗之和润儿呢?”
丁幼微道:“睡下了,两个小东西今日读书习字都不用心,总在问丑叔什么时候回来?丑叔入品了没有?问了几十遍。”
陈操之一笑:“很缠人吧,那嫂子怎么回答的?”
丁幼微转身进楼,一边含笑道:“我自然是说你要入品的,润儿却又问入几品,她还知道有九品,知道她爹爹当年是七品,说丑叔最好是九品,九品最大。”
陈操之笑道:“那我可要让润儿失望了,我的品比兄长小。”
“哦?”丁幼微回过头来,眼里闪着惊喜:“全常侍擢你为几品?”
陈操之道:“第六品。”
丁幼微心中激动,第六品,那可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士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品,庆之十八岁被陆纳擢为第七品就已经轰动吴郡诸县,而操之现在才十五岁,明年正式定品也才十六岁,九品官人法施行一百多年来,被评为六品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但十六岁就列为第六品的绝对是前无古人。
陈操之跟着嫂子到书房坐定,青枝和雨燕在卧室照看宗之和润儿睡觉,小婵和阿秀在书房侍候,两个俏婢都喜气盈盈,操之小郎君入品,她们都高兴,尤其是小婵,简直要打心眼里往外笑。
陈操之说了齐云山雅集的经过,丁幼微这才知道还有人意图败坏操之的名声,丁春秋还踢翻了她为操之准备的食盒——
丁幼微歉然道:“操子,是嫂子让你受委屈了。”
陈操之微笑道:“就算不是因为嫂子的缘故,我也不会和丁春秋计较,没有必要啊,我若逞一时之快,在全常侍面前曝其劣行,对我无益,徒然树敌而已。”
丁幼微甚觉欣慰,小郎稳重冷静,真不象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啊,说道:“春秋我是知道他的,性子轻浮,行事莽撞,但不至于背后害人,他还是很高傲的——操之你猜想是谁要陷害你,是陈流吗?”
陈操之道:“很明白的,就是陈流、鲁主簿,还有他们背后的钱唐禇氏。”
丁幼微后怕道:“真的好险,这事你当时若处置不当,只怕一辈子都毁了,学玄的士族可以放纵,但学儒的寒族必须守礼,我怕他们还不会死心,还会造谣中伤你。”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放宽心,谣言止于智者,我才十五岁,我能干什么坏事,太离谱的谣言没人会信,我孝顺母亲、敬重嫂子、友爱幼侄、尊师重道,他们又能奈我何?”
丁幼微解忧为笑,用力点了一下头,说道:“操之说得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小人早晚自食恶果。”
一边的小婵笑眯眯道:“最喜欢看到操之小郎君说话从容不迫的样子,依我看宗之那小大人模样就是向操之小郎君学的。”
……
陈操之原打算过两天进城拜见冯梦熊冯叔父,感谢他的关照,不料十一日傍晚来震从陈家坞赶来,说葛仙翁派荆奴回来来唤小郎君去道院,说有重要之事要交待。
葛师有召,陈操之不敢耽搁,次日一早就拜别嫂子丁幼微,带着宗之、润儿回陈家坞,派来福去冯府代为拜谢冯梦熊。
母子分别,自然是依依不舍,润儿道:“娘亲,明年润儿和阿兄,还有丑叔再来看你,娘亲千万不要难过哦,我们每次来都给娘亲带最好的礼物。”
丁幼微含泪微笑,俯身亲吻爱女,叮嘱了小兄妹几句,又对陈操之道:“小郎,你年后就要赴吴郡接受州中正的考评,去之前先到嫂子这里来一下,嫂子有些东西送你。”
陈操之躬身道:“我记住了,嫂子多保重,明年见。”
陈操之叔侄,还有小婵、青枝、来震、来德和冉盛,回到陈家坞已经是午后未时,陈操之向母亲问安,报知齐云山雅集之事,正说话时,曾玉环上楼来说族长要见操之小郎君。
陈母李氏欢喜道:“你四伯方才就来向我道喜了,他已经知道你受全常侍赏识被擢入品之事,现在听说你回来,就又来了。”让陈操之去请四伯上来坐。
族长陈咸一见陈操之,竟然流下泪来,神情却是欢娱非常,说道:“操之,随伯父去祖堂,今日乃我钱唐陈氏大喜的日子,要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陈咸上午得到县署衙役来报,要钱唐陈氏族长于本月十五日赴县衙,公议本县今年选拔出来的十名入品士子,钱唐陈氏陈操之暂列第六品。
钱唐县总共十名入品者,八大士族各占一名,寒门只有两名,除陈操之外,另一位入品的寒门学子名叫刘尚值,列第九品,而那八名士族子弟最低的都是第六品,丁春秋列第五品,禇文彬第六品。
但对钱唐陈氏来说,这个第六品就是天大之喜,就如同士族子弟被列为最高的第二品一般,都是无上的殊荣。
钱唐陈氏全族在祖堂祭祖,族长陈咸向陈氏祖先跪拜颂告之时,喜极而泣。
祭祖之后,已经是申时初刻了,陈操之禀明母亲,要去宝石山拜见葛师,因为天色已经不早,夜里就在道院歇息,明日赶回来,请母亲不要牵挂。
陈操之带着来德和冉盛赶到葛岭初阳台道院时,天已经黑下来,却见岭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睡在车厢里,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是陌生面孔,以前没见过。
东晋马匹奇缺,马车很少见,陈操之心里奇怪,入初阳台道院一看,道人、侍者在收拾行李,似乎要远行的样子。
葛洪正在书房写信,见陈操之这时赶来,喜道:“你再不来,老道就等不及了,正要留书与你作别——”
陈操之惊问:“葛师要去哪里?”
葛洪道:“老道要回岭南一趟。”
葛洪在岭南罗浮山隐居了二十余年,现在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跋涉千里去岭南,葛洪不明说,陈操之自然不便细问,只是问:“葛师何日能归?”
葛洪道:“多则三年,少则一年。”
陈操之黯然神伤,恻然道:“小子蒙葛师不弃,常侍左右,多获教导,依恋葛师如父,一旦远行,情何能堪!”
在葛洪眼里,陈操之也如他的儿孙一般,今见陈操之真情流露,心下也甚是感动,抚慰道:“操之,人生离别,自古皆然,你不必太伤感,且听老道一言,你九月九齐云山雅集扬名,我已知晓,此乃你改命之始,但你要跻身高层清贵,可谓道路阻且长,操之其勉之!”
说着,葛洪将案上写好的两封信交给陈操之,说道:“这是老道向吴郡太守陆纳举荐你的信,另一封是写给吴郡国学博士徐藻的,老道与徐藻之父徐澄之有旧,你可持老道之信去吴郡见徐博士,拜他为师,徐藻儒玄双通、学识丰赡,其妙解《庄子》,老道不如也,而最重要的是,徐藻精通洛阳正音,你是南人,不会洛阳腔,日后到了建康,会被王、谢这些北方士族取笑,必须学习——还有,这道院里的藏书,除了老道所著的手稿及道经要带走之外,其余都留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借阅,道院里有两个道人留守,老道已吩咐过他们……”
陈操之听着葛洪一一交待的言语,眼泪一颗颗滴在袍襟上。
第一卷 玄心 第三十五章 群山之外
金秋九月,葛岭之晨,朝阳升起在宝石山顶,天空铺展开万道霞光,群山苍黄,落叶萧萧,东边的西湖秋波浩渺,端凝明净宛若一只巨大的纯真的眼,无情有思,却又深邃莫测。
陈操之送了一程又一程,在歧路口,须发如雪的葛洪止住道:“操之,就送到这里吧,你且回去,莫让汝母惦念,临别之际,老道还有一言,你务必牢记——”
陈操之道:“葛师叮嘱,操之永志不忘。”
葛洪踌躇了一下,说道:“你要游学就趁早,明年五月之后就莫要再外出了,以你的颖悟,在徐藻处学习半年也就足够,就是洛阳正音必须时习之,吟诗诵文用洛生咏就容易得到北方士族的认同。”
陈操之唯唯答应,心里奇怪,不知葛师为什么要他明年五月之后莫要外出?师从葛师数月,只觉葛师学富五车、渊博如海,并没有求仙方士那种冥冥神秘和故弄玄机,但这临别之言是什么用意呢?葛师精研《周易参同契》,又对焦延寿、京房的术数灾变之学研究甚深——
“难莫非是葛师推算出我明年五月后有什么灾难,不宜外出?”
葛洪的马车已辚辚远去,陈操之搔首踯躅,心里疑惑:“葛师只说我明年五月后莫要外出,却没有说何时可以重新外出?这数月来葛师为我解了无数的惑,不想临行却又给我留下这么个大惑!”
周易象数预卜吉凶之学,陈操之虽未深信,但从不敢轻视这门古老的学问,《春秋左氏传》就多次记录了古人卜筮预测之事,多有应验,而且葛洪的渊博睿智和对他的慈祥关切,也让陈操之不敢不重视这临别之言。
陈操之主仆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