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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微觉纳罕,燕国都城他是初来乍到,谁会来拜访他?难道是燕太傅慕容评的人?那正是陈操之想要见到的,便道:“有请。”起身到廊下相迎。
只见两个健壮仆妇抬着一架肩舆,肩舆上遮以雪白的帷幔,暗夜里看不到帷幄中人,有四个小婢提着灯笼前导,四个武士紧跟在后,还有那个鸿胪寺丞——
肩舆停在阶墀下,便有两个小婢将帷幔左右撩开,却见肩舆上盘腿坐着一个束发童子,约莫八、九岁,在灯笼光映照下,这童子的发髻泛着黄金般的色泽,那眼睛也带着幽蓝,这童子服饰亦极华丽,但无人关注其服饰,暗夜里只有那金发蓝眸在熠熠生辉——
第五卷 假谲 第三十七章 愚昧的大多数
“凤凰!”
跟在肩舆后面的鸿胪寺丞骤然看到那雪白帷幔中的金发童子。不禁惊呼出声。
陈操之修长入鬓的墨眉一挑,心里诧异:“凤凰,慕容冲小字凤凰,原来这童子便是当今燕国皇帝慕容暐之弟慕容冲,怎么却是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西晋人蔑称鲜卑人为白奴,是指鲜卑人皮肤白,八王之乱以前的西晋贵族以蓄养胡奴、胡婢为风尚,这些胡奴、胡婢都是指鲜卑人,因为鲜卑人多俊男美女,供主人驱使赏心悦目,《世说新语》记载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就就对姑母家的一个美丽的胡婢痴迷不已,但并没有说那胡婢是金发碧眸的美人——
陈操之记起王孰叛乱时曾称晋明帝司马绍为“黄头鲜卑奴”,因为晋明帝的母亲荀氏就是鲜卑人,晋明帝遗传了母亲的金黄色头发,后世苏轼赏唐人韩干的画,题诗曰:“赤髯碧眼老鲜卑”,看来唐人宋人都认为鲜卑人是黄发碧眼的,但陈操之自从在偃师遇到燕军,黄头鲜卑并不是很多,约占燕军的五分之一——
陈操之知道鲜卑族曾经融合了没有西迁而留在漠北的一支匈奴,这支匈奴有十万帐。现在都称为鲜卑人,匈奴是白种人,金发碧眼的很多,这不稀奇,但慕容氏是鲜卑人中最高贵的氏族,而且陈操之见到慕容恪、慕容垂都只是皮肤白而已,并非黄须碧眼,为何其侄慕容冲却是个白种儿?
夜色昏黑,馆驿小院幽静,四个婢女将轻纱灯笼高高举着,灯笼光照着盘腿端坐的慕容冲,金发和蓝眸,白肤如雪,衣裳如火,光彩辉映真如一只美丽非凡的凤凰敛翅暂息于此——
金发童子慕容冲听到那鸿胪寺丞脱口惊呼“凤凰”,秀眉一皱,叱道:“凤凰也是你叫的吗,叉出去!”
两名武士左右一夹,将那鸿胪寺丞连拖带搡,推出院门外——
陈操之心道:“这八岁童子脾气还不小,自然也是养尊处优、骄纵骄横惯了的,不过也难怪,既是皇室贵胄,又生得如此宁馨可爱,受宠过甚。”
慕容冲端坐不动,目光灼灼凝视陈操之,没有从舆床上下来的意思。也不说话,就是那样打量陈操之——
这,其实是无礼的,既云来访,岂能不自报姓名,又且这般盯着看!
陈操之自然也就不说话,站在廊上,袖手看凤凰,心道:“我娘为我取小名六丑,是因为我幼时粉雕玉琢得太可爱,我是看不到我幼时模样了,不知与眼前这凤凰儿相比如何?应该是有些逊色吧,看宗之就知道了,宗之与我幼时很象,论貌,宗之不如慕容冲,这鲜卑儿真是上天的尤物,精致得无可挑剔,但品鉴人物,既论容貌,更讲风神。这鲜卑儿过分骄傲,不如宗之精神内蕴,内蕴者福泽厚——”
冉盛对慕容氏子弟有刻骨仇恨,自入燕境,就变得沉默寡言,这里都是他父亲冉闵征战流血之地,现在的冉盛很能隐忍,面对他父亲生前最大的敌人慕容恪,冉盛表现得很自然,为了灭亡燕国,这点忍耐算得了什么,但不知为何,今夜见到这个金发碧眼的俊美童子,他很有将其毁灭、撕得粉碎的冲动——
陈操之、冉盛、沈赤黔、苏骐一方,慕容冲与其随从是另一方,双方静默对峙,情景有些可笑。
好一会,慕容冲从陈操之身上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总算是名不虚传,嗯,不虚此行。”一拍座下肩舆,说了一个字:“回。”
抬肩舆的两个健壮仆妇调转方向,四个婢女赶紧走在前边举灯笼照路,武士殿后,行至院门前,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慕容冲回头透过帷幔看去,见开口问话的正是陈操之,慕容冲虽然年幼,却也开始读诗书。也知江东士人好玄言,陈操之此问似有深意,他不敢轻易作答,稍一踌躇,就听陈操之轻声一笑,说道:“不送。”转身回驿舍去了。
慕容冲有些羞恼,觉得失了面子,一路回去,意甚不平。
陈操之四人回到驿舍小厅,冉盛问:“阿兄,这无礼小辈是谁?”
沈赤黔、苏骐也都眼露疑问之色,这金发童子美得让人吃惊,到这里来看了一会陈操之就走,这行径更是奇怪。
陈操之微笑道:“慕容氏的凤凰儿,没听说过吗?”
苏骐居淮北,听说过慕容冲的美名,恍然大悟道:“原本他便是慕容冲,燕主慕容暐之弟,果然美极。”忽然想起陈操之号称江左卫玠,也是著名美男子,便恭维道:“当然,与陈洗马比,则风仪大有不如。”
陈操之笑道:“我与一童子有什么好比的。此子小小年纪,就自负得很,嘿嘿——”想着史载四、五年后,苻坚灭燕,将身为大燕皇子的慕容冲收为娈童,骄傲如凤凰的慕容冲竟生生忍了,熬到苻坚兵败淝水,这才反叛,而今大势已悄然改变,头胪硕大、腿短臂长的氐胡苻坚不可能再霸占这凤凰儿了,但鲜卑灭国的大势不会变。灭燕的将是晋,慕容冲少不了要被掳往东晋,其命运依然叵测,还有那传说中美丽无比的清河公主慕容钦忱,不会又落到好霸占亡国公主桓公手里吧?
陈操之忽然失笑,自己现在还几乎是燕国的囚徒,却想这些尚未发生的事,真是好笑,国破家亡,玉石俱焚,慕容冲姊弟命运悲惨也是很正常的事,现在最迫切的是,他必须让燕国皇室矛盾尖锐起来,还有,慕容恪相当谨慎,至今还未开始服他开出的五石散,想必是要让燕国的太医检验药性,看是否有毒?对此,陈操之很有信心,五毒散中最具毒性的礜石已被换下,其余都是燥热的壮阳药物,魏晋时的医学对糖尿病的认识比较肤浅,把糖尿病完全等同于消渴,不知其中的差别,所以陈操之也不惧燕国的名医有什么异议,这种五石散,只要服一次,就会觉得很有效果,慕容恪难逃此劫——
七月初六,一整日陈操之、席宝等人都是呆在鸿胪寺馆驿里,不得外出,等于是监禁了,也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不知慕容恪如何平息谣言,慕容恪在燕国朝野素有恩信,单凭这两首童谣是绝对扳不倒他的,陈操之只是想救洛阳、给慕容氏兄弟制造一些麻烦而已。关键还是要让慕容恪吃药早点呜呼哀哉,这也是针对慕容恪才能行的计策,若是本身无病的慕容垂,就是服散数十年也见得会死,有王羲之为例。
这日傍晚,有一相貌丑陋的鲜卑男子满脸血污、气息恹恹,由两个人抬着到了鸿胪寺馆驿大门前,说是听闻晋国使臣是葛仙翁的弟子,特来求医救命,那两个抬板舆人是鲜卑人花钱雇佣的,抬到馆驿门前就不管了,自顾回去,那鲜卑人就用汉语、鲜卑语哀嚎着,恳求守卫鸿胪寺的军士代他通报一声,军士不理他,呵斥他赶快离开,那人就大口呕血,眼见是要活不成了——
人若死在这里总是不妙,军士无奈,便去禀报鸿胪寺丞,鸿胪寺丞皱眉道:“岂有此理,赶他走。”转念又道:“丢到附近药铺去,莫死在驿外就行。”
高墙外的喧哗早被冉盛听到了,过来问:“何事吵闹,害得我等不得安宁?”
鸿胪寺丞便陪着笑说了这事,冉盛道:“待我去问问吾兄肯否施救?”便进去了,不移时出来道:“吾兄与贵国民众为善,愿救此人。”
鸿胪寺丞无所谓,你晋使愿救就救吧,便命军士将那病人抬进来,陈操之踱出来看时,果真是他早早派遣到邺城的段钊。
不用说,陈操之一剂五石散下去,段钊的吐血病症好了一半,那段钊千恩万谢,叩头不已,然后就在夜色里健步去了,把在场的鸿胪寺丞和一众燕军惊得目瞪口呆:这个晋使太神奇了吧,五石散包治百病啊。
古人固然有智力高超者,但愚昧的还是大多数,千年后世亦不见长进,有多少人借神医之名行骗而屡屡得手?所以陈操之这番做作决没有把燕国人当傻瓜,而是很多人本身就是傻瓜。
可以想见,不须两日,陈操之的神奇医术就会传遍邺城,求医的人想必会络绎不绝,五石散将价比黄金,陈操之未雨绸缪,已叮嘱鸿胪寺丞再莫放人进来,他是堂堂大国使节,不是来行医的——
陈操之在为段钊医治时,段钊悄悄禀报了其经历,童谣已经显威,段钊任务已完成,今日又探知慕容恪上表要辞去太宰之职,朝中大臣正激烈争论慕容恪的去留,还有,燕主慕容暐明日将去西门豹祠祭拜,因为明日重七是西门豹的诞辰,邺人敬西门豹胜过三官帝君——
慕容恪上表辞官是以退为进,他绝不会就此下野,但是段钊不能再留在燕国了,段钊打听这些消息没有什么大用,反而会让他自己陷入险境,而且今日他成了陈操之医好的病人,更易被人认出,所以陈操之命令他明日一早城门开后就离开邺城返回姑孰,切勿迟延。
第五卷 假谲 第三十八章 祠殿风波
七月初七辰时,吴王世子慕容令和尚书左丞申绍来鸿胪寺馆驿请晋使陈操之、秦使席宝参加西门豹祠的祭典。祭典结束后,燕主慕容暐将在西门豹祠殿宴集群臣——
席宝甚喜,这表明燕国没有把他们当作俘虏看待,归国还是大有希望的,当即带了几个随从欣然而往,陈操之的随行者是冉盛、沈赤黔和苏骐,四人各跨座骑,在慕容令、申绍的陪同下出了邺城北门——
陈操之有些诧异,漳水在邺城之南,西门豹祠不是在漳水之畔吗,为何却出北门而去?问慕容令,答曰:“十余年前漳水改道,新旧河道南北相距十余里,北边的是旧河道,西门豹祠就在邺城之北、漳水之南,此去约三、四里地。”
沿途车马塞路,前往西门豹祠的燕国豪官贵族极多,见到慕容令和申绍,开口便问陈洗马何在?对陈操之甚是仰慕,却原来昨日鸿胪馆驿妙手回春的神奇已经一夜之间传遍邺城,还有凤凰儿慕容冲夜访陈操之的事也让人津津乐道。
鲜卑人歆慕汉人文化。典章制度照搬汉、魏故事,就连车马服饰也与汉人一般无二,除了一部分黄头赤髯的鲜卑人形容有异外,看不出与江东有什么大的差别,当然,晋是金德,尚白,燕为水德,尚黑,燕国官吏的服饰以黑为主,燕国军士也是黑盔黑甲,但是上次慕容恪与陈操之论国运五行,陈操之提出燕应该承石赵为木德,慕容恪深以为然,就不知会不会被最终采纳,如果采纳的话,这些燕国的黑袍官吏和黑甲武士又得换装了。
来到漳水畔西门豹祠前,陈操之大开眼界,他原以为西门豹祠与江东的季子祠差不多,无非殿宇三间而已,不料西门豹祠却是气势恢弘的庞大建筑群,俱是土木混合结构,墉垣砀基,修梁复叠,建筑群东西狭而南北长,从祠庙南端到北端竟长达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