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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咸不住摇头,显然对丁幼微所说的谢道韫与十六侄终生为友的说法不以为然,这似乎比女子出仕更让这位老族长难以理解。
这时,丁幼微的侍婢阿秀慌慌张张走过来,急道:“族长、幼微娘子,那祝郎君突然晕过去了!”
陈咸、丁幼微都大吃一惊,丁幼微抚裙起身道:“四伯父,我去看看。”
既知那祝英台是谢氏女郎。陈咸自不便去探望,叮嘱道:“幼微,好生劝慰谢氏娘子,宽宽心,莫要焦虑。”又道:“不管怎么说,谢氏娘子对我钱唐陈氏有恩情,幼微要好生照顾她。”
丁幼微答应了一声,匆匆回到“来仪楼”西院,却见谢道韫靠坐在一张织锦方榻上,安然无恙,边上一个少年郎君是其从弟,还有谢道韫的两个侍婢,润儿拉着谢道韫的手也在她边上。
润儿有些惊慌,剪水双瞳盈盈怯怯,对丁幼微说道:“娘亲,祝郎君,不,谢家娘子她方才晕过去,所幸就苏醒了。”
谢道韫的从弟谢韶尚不知情,听润儿称呼她从姊为谢家娘子,吃了一惊,正惊疑不定,却听谢道韫道:“阿韶,我没事的,你先出去,我与丁氏嫂嫂说一会话。”
谢韶退出去后,小厅中就都是女子,丁幼微又命阿秀等几个婢女出去,想想又让润儿也出去。
谢道韫道:“因风、柳絮。你们出先出去一会吧。”
小厅中就只剩丁幼微和谢道韫两个人了,午后秋阳斜照入户,谢道韫的容色苍白如褪色的花瓣,不时的轻咳让她身子微颤,好似一株被雨催凌的秀树。
丁幼微不胜怜惜,执着谢道韫的手,那手凉凉的如寒玉,柔声道:“道韫娘子,你可要保重身子啊。”
谢道韫轻声问:“嫂嫂,建康流言除了披露我的身份之外,还说了一些什么?”
丁幼微迟疑了一下,那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却听谢道韫道:“嫂嫂有话直说吧,也好让我预先有个准备,我总是要面对的。”
丁幼微点点头,便把陈尚信里写的那些建康流言一一说了,诸如谢道韫清谈拒婚是为了陈操之、出仕也是为了陈操之、苦恋陈操之云云。
谢道韫苍白的脸腮泛起潮红,双手不自禁地握紧,微微颤抖着,丁幼微赶紧扶住她,说道:“道韫娘子,你莫要心急,谣言终会散去的。”
谢道韫笑了笑。示意不要紧,说道:“不知是谁传布的流言,此人心怀叵测,在陆始、陆禽逼陆葳蕤入宫的时候散布这一流言,这是想伤陆葳蕤的心,让其心灰意懒干脆就进宫了,或者更有其他阴险图谋,让子重四面树敌,也是为了搅乱时政——”
说到这里,谢道韫又咳嗽起来,左手握拳抵住嘴唇。脸咳得红起来。
丁幼微轻抚谢道韫的背心,心想:“这谢家娘子真有他人难及的智慧,都这时候了依然不失冷静,能于流言纷扰中迅速看清问题的实质,她说的一点不错,这事对葳蕤、小郎还有谢家娘子自己都是沉重的打击,谢家娘子既敢出仕应该是很坚强的,葳蕤实在是让人担心啊——”
谢道韫只要她愿意,她是最善解人意的,侧头看了看丁幼微,反过来安慰丁幼微道:“嫂嫂不必太担心,陆葳蕤会等子重回来的,她敢上书崇德太后,胆子也很不小,没有人能真正伤害她,只有子重,子重又哪里会伤害她呀。”
丁幼微定定的望着眼前这个才智卓越的女子,觉得看不透谢道韫的心思,葳蕤纯美坚贞,水晶一般晶莹剔透,谢道韫却渊如湖海,常人难测其言行,也许只有小郎是懂得她的吧,不然以谢道韫这样高傲的女子,怎会说出与小郎终生为友的话——
可以肯定的是,道韫娘子与葳蕤一样钟情于小郎,葳蕤与小郎之间的恋情天下知闻,小郎也是非葳蕤不娶的,道韫娘子对小郎的痴心只能掩盖在友情下,而现在,道韫娘子的身份被披露出来了,世情汹汹,她又将如何自处?
丁幼微握着谢道韫的手,感着她指骨的纤细和消瘦,看着她憔悴的容颜,觉得很心痛,若谢道韫是小户人家女儿。那就给小郎做妾——
这念头刚一浮起就被压下,丁幼微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有些对不住谢道韫,慢说谢道韫出身高门,即使是小户人家的女郎,这样才华傲世的非凡女子做妾也绝对是委屈了她,而小郎只能娶一个妻子,而且葳蕤很好——
丁幼微不知该如何劝慰,不敢问其心事,只是道:“道韫娘子病得不轻呢,且在陈家坞将息几日,我命来福去请宝石山初阳台道观的李守一道长来为你诊治,李道长是葛仙翁的亲传弟子,道韫娘子以前见过没有?”
谢道韫点头道:“去年见过一次。”想起男女搭脉是分左右手的,道人李守一见她这个祝参军突然成了女子,想必会大为惊讶,这太尴尬了,推托道:“不必劳烦李道长,我回建康再请医生诊治吧。”
丁幼微道:“去建康路上就要一个多月,这样岂不是耽误了病情,早治早好,道韫娘子莫要忌讳。”
当夜谢道韫就在陈家坞的“来仪楼”歇息,谢韶这时也知道从姊谢道韫的身份暴露了,建康城已传得沸沸扬扬,不禁愁眉不展,心道:“父亲和三伯父这两日想必也会有信来,信使到山阴时才会知道元姊已离开,会一路寻访追踪来的,唉,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啊!”
次日清晨,谢道韫梳洗毕,不再敷粉,也不再染黄连,但衣着还是纶巾襦衫,出方形坞堡准备登九曜山,润儿相陪,谢韶和因风、柳絮二婢自然也跟着。
大半年没有下雨,九曜山不似去年葱笼青翠,现在又是秋季,满山枯黄,落叶萧萧,秋日肃杀之意浓郁,且喜前几日下了一场雨,让山林恢复了一些生机,山黛石润,溪涧鸣响。
谢道韫道:“这次百年不遇的大旱总算是过去了,待明年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
润儿这女孩儿一直在观察这个大名鼎鼎的咏絮谢道韫,这时说道:“道韫娘子,你这样说话很好听。”
谢道韫现在没有用鼻音浓重的洛阳正腔说话,回复本来嗓音,柔美而略有些低沉。
谢道韫笑了笑,问:“润儿,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润儿摇头道:“我很佩服道韫娘子,比以前更佩服了。”
谢道韫拉着润儿的手,这美丽女孩儿的手掌柔若无骨,侧头笑问:“以前就佩服了?”
润儿道:“润儿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咏絮谢道韫、花痴陆葳蕤是南北士族的两大名媛,都很想认识一下呢,却没想到早就见过了,道韫娘子是我真正佩服的人,胜过我家丑叔。”
“为何?”谢道韫很喜欢与润儿说话。
润儿道:“我家丑叔无论如何亮拔不群,但他是男子,往哲先贤无数,可道韫娘子只有一个,润儿很佩服道韫娘子的才气和勇气。”
缀在二人身后的柳絮这时插嘴道:“润儿小娘子见识不凡,那润儿小娘子说说,我家娘子与陆氏女郎相比如何?”
谢道韫回眸斜了柳絮一眼,意含责备,润儿却已经答道:“润儿佩服道韫娘子,喜欢陆小娘子,当然,道韫娘子我也是喜欢的。”拉着谢道韫的手摇了摇。
谢道韫“格”的一声轻笑,说道:“润儿八面玲珑呢。”
九曜山从底至巅约四里山路,亦不甚陡峭,谢道韫以前也登过几回,没觉得累,这回却是气喘吁吁了,这才惊觉自己身体的确是虚弱了许多。
立在九曜山巅,秋风萧瑟,山寒水瘦,远处的明圣湖比年初时小了很多,看着似乎遥远起来,可见干旱之严重,朝南面望,玉皇山的松柏依然苍翠,方圆满十余里的陈氏庄园并未受干旱影响,六畜养殖、蚕桑缫丝、麻布纺织、果树种植、两季水稻、茶叶、造纸、烧陶、铁器,正蓬勃发展,钱唐陈氏恢复士族地位四年来,庄园产业急剧扩大,如今不仅仅在钱唐居于首位,就是在吴郡也只是仅次于顾、陆、朱、张四大豪门而已,而且钱唐陈氏在崛起的过程中,没有巧取豪夺、没有以势凌人,是以别具一格的经营理念、以精良的铁器、陶器、茶叶和他处所无的嫁接瓜果、以两季水稻、以行商货殖迅速发展起来的,对佃户宽厚,友于乡邻,家族口碑甚好,今年大旱,钱唐陈氏独捐米八百斛、麦两千斛赈济灾民,几乎是钱唐其他七姓捐助米粮的总和,钱唐百姓在大灾之年不至于流离失所,钱唐陈氏功不可没——
润儿帮助母亲丁幼微打理家族产业,对这些是了如指掌,娓娓道来,谢道韫微笑倾听,她与子重相识四载,钱唐陈氏的兴起是她所亲见,子重成为黑头公、钱唐陈氏成为三吴巨族都是可以看得到的,只是这陈家坞、这九曜山和明圣湖,她应是最后一次见到了,现在身份泄露,损及家族声誉,三伯父、四伯父定然愠怒,哪里还能容她再出家门!
润儿见谢道韫妩媚狭长的眼眸湿润,似有泪痕,这聪慧的小女孩儿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心道:“丑叔丑叔,是你把道韫娘子惹哭了,丑叔你怎么办呢,你有陆小娘子的,陆小娘子她很好,可辜负道韫娘子的深情也让人不忍啊。”
山巅风大,谢道韫又咳嗽起来,侍婢因风道:“娘子,我们下山吧。”
下山时谢道韫更不济了,要因风、柳絮扶持才下得山来,这时,来福驾牛车把宝石山初阳台的李守一道人请来了。
年过五旬、矮小黑瘦的道人李守一已从来福口中获知谢道韫的真实身份,虽然惊奇,但现在则是道貌庄容,先切脉,再询问病情起因,道人李守一的眉头不觉紧皱起来,脸色凝重,又问谢道韫父兄辈身体如何?
谢道韫闻言悚然,她父辈、兄弟辈中夭寿者甚多,她父亲谢奕、伯父谢尚都是四十多岁便去世了,兄弟辈未成年便死去的亦不少,她的两个嫡亲兄长谢泉和谢靖也是二十岁不到便夭折了,道人李守一问这话其意显然是说谢道韫恐怕也命不长久——
“我竟然病得如此沉重!”谢道韫心底一片冰凉。
一边的丁幼微见谢道韫脸色苍白至极,身子发颤,似乎要倒下去的样子,赶紧道:“李仙师,谢家娘子的病不甚要紧,对不对?”
那李守一醒悟过来,说道:“不要紧不要紧,是伤风咳嗽,但因为没有过及时医治,是以稍有些麻烦,只要小娘子按时服药,小心调养,当无大碍。”说罢,书写一方,即向丁幼微告辞。
丁幼微命来福准备一车油盐米粮给初阳台道院送去,心知道人李守一有话说,便送李守一出厅。
李守一缓步而行,清咳一声,说道:“丁氏娘子,贫道方才在谢小娘子面前没有直言,但此时不妨明言——”
丁幼微心“怦怦”跳,有很不好的预感,说道:“李仙师请讲。”
李守一道:“谢氏娘子忧思过度、血气衰弱、藏府虚羸,以致邪疾暗生,此病古称‘虚劳’,吾师称其为‘劳疰’或‘尸疰’,乃是不治之症。”
“啊!”丁幼微大惊,庆之当年也被吴郡名医诊断为“虚劳”,缠绵顿滞,不及三载,终于不起,听说这病还会传染家人,所以幼微一直为小郎和宗之、润儿担心,天幸此三人俱身体康健,不料今日获知谢道韫得了此病,谢道韫身份暴露,本就是沉重打击,现在又罹此恶疾,这谢家娘子也太不幸了!
这样一想,丁幼微眼泪就流了下来。
道人李守一忙道:“丁氏娘子切莫悲伤,贫道医术低微,不见得诊得确凿,可多请几位名医为谢小娘子会诊才好,对了,吾师曾言,操之小郎君有不学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