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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有心,却中空,欲振乏力,天道运行自有定数,他一名小小竹仙又岂能乱了天纲,那可是比私下凡尘更大的罪愆。
月光照出清朗如霁的俊美面容,怀抱着济世救人胸怀的紫竹看也不看床上清艳的女子,衣袖一拂走往窗边,准备再趁着月色而去。
“你就这么走了吗?不用向主人家打声招呼。”
黄莺出谷得的软腻嗓音由床铺位置传来,掀被而起的人儿正坐床头,翦水美目透着盈盈波光,似睐似凝地望着正欲离去的背影。
“咦,你没睡?”微讶的紫竹并未回身,碍于礼教而始终背着凌波佳人。
“我向来浅眠,不易入睡,一有声响便会惊醒。”她瞅了一眼不远处的琵琶,弦丝一动时她便清醒。
“其实你只要少碰那把乐器,夜里惊醒的情形便可改善。”她年岁尚幼,此时调养生息还来得及。
对修行数百年才化为人形的紫竹而言,年仅十五的画儿就像刚冒出泥土的小嫩笋,懵懂无知地一如幼儿,即使以人间来说她的年龄已可为人妻、人母。
“它有什么不对吗?打我有记忆以来它便陪伴在我身边,从不离身。”她已将它视同最亲近的亲人,一日不可或缺。
可笑的矛盾,憎恶它,又离不开它,日日夜夜地弹奏,仿佛它是身体的一部分,割舍不了,却又痛恨它的存在。
她像是必须仰赖某物才能得到慰藉的孩童,无法遏止失去的恐惧,纵使亲生娘亲就在左右,她仍觉得害怕,感觉她就是将自己推入火坑的魔手。
紫竹对月叹了一口气。“我只能说送你琵琶的人对你必有着极深的恨意,恨到不愿你死,要你生不如死的活受折磨。”
“我不懂……”谁会害她?她与人无冤又无仇。
娘吗?
不,她还得靠她赚钱,赚足一生不虞匮乏的银两,伤了她反而吃亏。
但是,又会是谁呢?在她还没出生前便恨着她,希望她受苦。
“琵琶是由上古白玉所制成,它本身就有成形的山精在,若无意外它会修成半仙,以人的姿态继续修行。”
但是它染上人气,又被浸包在温热的人血当中,山林精华所汇集的灵气荡然无存,本就纯善的灵性也因此遭到破坏。
“精怪一旦入了魔便会贪而无餍,它会一直贪求不需要付出努力的成果,藉由他人的生命力来增加自身的力量,你就是被选上的牺牲者,用来喂养血琴。”
“我是食物”画儿惊讶地瞠大眼,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离奇的事。
“食物……”形容得真贴切。“你近来是不是常有胸闷、心悸的毛病?”
“嗄?你怎么知道,你是大夫?”她确实感到胸口闷闷的,有时会莫名地心跳加快。
“睡过一觉后反而更累,太快起身会突然头晕目眩,似乎四周的摆设在眼前旋转、扭曲,几乎昏厥。”
她讶异地捂着胸。“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比我还清楚自己的症状?”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睡醒后的她比平时更疲累,人也较提不起劲,慵慵散散地什么也不想做,就这么瘫平,望着床顶垂下的纱穗。
所以她不像织女坊里其他姊妹每日都得接客,她身子骨柔弱得仅能三天见客一回,因此才受到排挤,认为她故意装病好抬高身价。
“不用问我是谁,我是真心为你好的人,想要健康起来就绝对不要碰琴。”否则她会日渐衰弱,血枯而亡。
不碰琴?她苦笑地自嘲,“身为青楼女子又岂能说不?我们的命运是由人摆布,没有自己。”
不弹琵琶以娱嘉宾,恐怕她娘会第一个跳起来大叫,用着欲将她撕裂的眼神将她千刀万剐,气急败坏地逼着她继续弹,即使弹到指破流血也不许停止。
“其实你可以跳脱命运,我大概瞄了一眼,你的命相属福厚之人,备受兄长疼爱。”她该是富贵中人,一生衣食无缺。
螓首倏地一抬,她露出极其震惊的神色。“我有……哥哥?”
“嗯,应该不只一个,你是排行最小的么妹。”他没细看,但八九不离十。
“亲……亲生兄妹吗?”丹唇轻颤,嗫嚅地蠕动。
“是亲生兄妹。”若无血缘何需提及。
“同父同母……”她咬了咬下唇,十分艰涩的问出,“所出吗?”
紫竹听出她话中的压抑,不忍的安慰,“是一母所出的至亲,你们爹娘的情感甚笃,至死不离││”
“等等,你说至死不离?”她越听越不对劲,低声一喊。
“他们都死了,你和父母的缘分不深。”但手足缘却深又长,一辈子将会在他们的庇护之下。
“死了……死了……”怎么是死了……
不对,她的娘亲不是活得好好的,每日装扮得风姿绰约,华衣美服,珠钗银簪不少地让自己光鲜亮丽,浑身散发徐娘半老的风情招呼着寻欢客。
像是背后长了一双眼,看出她的怀疑,紫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亲生母亲不会忍心以自身骨肉的血喂魔。”
“不,不是这样的,我娘她说是爹不要我们,他抛弃了我们母女俩别娶他人,我有爹却没爹,娘不会骗我,我会赚很多银子奉养她到天年,娘对我是用了心……”
“她不能生育。”
“嗄”
两眼圆睁的画儿僵如木人,四肢冷得几乎无法动弹,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凝结为一块没有知觉的冰。
他清清喉咙,清俊的脸庞浮上一丝不自在。“不是不能生,而是她根本无法怀胎十月,因为……因为……”
欸!叫他怎么启齿,下凡十五载头一回碰上,还真是难以解释。
“因为什么?”娘她有难言之隐吗?
“你该休息了,记得不要碰琴。”他说得太多了,对她绝非好事“你想走了?”蓦地,画儿的胸口隐隐作疼,不愿他的背影就此消失。
“是该走了。”天快亮了。
“那么告诉我为何不能弹琴?”她想知道原因。
顿了顿,紫竹压下风撩起的长发。“封在玉身的两条魂魄是你的亲人,你每拨一次弦就像用力割了他们一下,他们的魂魄会痛,也会受伤,甚至流血。
“而你与他们血脉相连,他们痛,你也会跟着痛,他们受伤、流血,你同样得承受,伤他们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琵琶上的魔会吞蚀、会反噬,你们阴阳两方都在受苦。”
“如果我一直弹下去,最后我会变成怎样?”她得再忍受多少折磨?
心太软的他再也受不了她语气中厌世的怅然,倏地一回身,“外表不会改变,但心会慢慢枯萎,心痛的毛病越来越严重,稍一受刺激便会血雾冲喉,你会像今日一样不断吐血,直到血竭而亡。”
第三章
你做了什么?
一道无言的声音回道:“我没做什么。”
那么那两团会移动的东西是什么?
又回,“那是人。”
哼!哼!还是两个愚蠢至极的女人。
呃,这个……呵呵……还好吧!不是很蠢。
嗯,没错,蠢的是你,居然自找麻烦带了两个累赘在身边,你以为你养得活她们吗?
应该没问题,我不是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羽毛丰润……
可恶,你敢拿我和她们做比较——
一道尖锐的鹤鸣声拔空而起,穿过云霄回荡在空旷的树林,一只全身雪白、羽毛尾端五彩缤纷的大鹤追着一位紫衣男子,长喙不停地啄呀啄,像要啄出他的双目。
其实紫竹也料想不到,一时的善心竟会置自己于进退两难的地步,他原意是想救人,不忍心对方因无知而遭到不幸。
但是他多事的结果是自找苦头,人离开了,却多了两只包袱。
“啊!好……好好玩呀!鸟追人,鸟追人,我也要玩、我也要玩,等等我,追鸟鸟……鸟鸟快跑……”
什么鸟,我是鹤,你这个笨蛋。仙鹤恨恨地瞪着身后跟着跑的黄衫姑娘,很想啄她一口。
“小心呀!元宝,别跑太快,会跌倒……”哎呀!快摔跤了。
“画儿跑,玩玩,跟元宝玩。”憨傻的姑娘直挥手,玩得不亦乐乎。
“画儿不舒服,要休息,你自己玩。”元宝看起来比在织女坊里活泼了许多。
不怀恶意的笑声和开怀的喧嚷声,从未感受过这两种情绪的画儿内心不断漾起异样的波动,单纯的快乐竟能如此轻易的获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不知道这是打哪来的勇气,竟紧捉住见面才两次的陌生男子衣袍,厚颜无耻的要求他带她离开,不愿孤零零地被丢下。
活了十五年,她第一次发觉到外头的天空是这么辽阔,蔚蓝一片好不清澈,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让人感到好渺小。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会老死在青楼里,过着生张熟魏、送往迎来的日子,等人老色衰了,再接下娘的棒子,和她一样逼着清白姑娘陪客,日复一日面对淫笑的嫖客。
原来人是有其他选择的,只要跨出犹豫的第一次,人生将大为改观,她可以不是卑微的,看人脸色强颜欢笑,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很奇怪,她居然不晓得阳光是如此温暖,终日待在楼阁的她只知何谓冷意,却不知看似刺眼的光也会灼人,给人愉快的痛感。
“你在想什么?”
“啊!我……我没在想什么。”刚刚还在与鸟追逐的男子突然来到身侧,她顿时脸微红地低下头。
“你笑起来很好看,要常笑,让心胸开朗。”她的气色红润多了,不再死气沉沉。
“我笑了……”画儿十分讶异地抚着脸,弯起的唇畔微微上扬。
对于她的难以置信,他反而朗朗清笑出声,“你看来很诧异,笑不好吗?”
人一笑,百忧消,烦恼尽除。
“我以为我不曾笑过……”提起过去的事,她眼神为之黯然。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笑,总觉得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看到周遭的人都能毫无顾忌的笑,她其实是羡慕的,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笑。
但是好难好难呀!她就是没法打从心里笑出声,一瞧见朝她逼近的丑恶嘴脸,她避之唯恐不及,哪能若无其事地搭肩狎笑。
男人是可怕的,更胜于虎豹,他们脑中所想的邪恶念头全写在脸上,即使视若未睹也能感受到他们想做什么,让她胃里翻搅。
“开心的笑不是很好,瞧瞧她玩得多开心,活像天真无邪的孩子。”人就应该这样,无挂无碍的活着。
“元宝是个傻子。”画儿不知自己为何要说出这般恶毒的话,脱口而出竟觉得痛快。
紫竹低头一视,笑意变淡,“人傻才有福气,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不必拘泥于外在的条件而却步,她过得比你快活。”
“你……”她像生着闷气,看也不看他的迳自低视足下的绣花鞋。
为什么她会难受、不舒服?元宝是她最好的姊妹,为何她突然嫉妒她,希望自己没带她同行?
画儿无法理解此时的心境,一向受人注目的她早就习惯别人第一眼先看到她的美丽,继而惊艳地拜倒石榴裙下,即便厌恶,那些吹捧有加的言语仍让她自傲与生俱来的美貌。
同是红牌的绿雩的一再挑衅她完全不放在眼里,她们的美不尽相同,毋需比较,可是听着他说起元宝的好,无视她的美色,那种遭到忽略的感觉竟是这般不好受,他也是她所痛恨的男人呀!
“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对你没有任何唐突念头,你想离开随时可以走。”他不过是梯子,带她越过那道心墙。
“因为我不够美吗?”她脱口而出,继而懊恼地涨红脸。
怔了怔,紫竹哑然失笑。“什么叫美,什么叫不美?你看那位傻姑娘美不美?”
“她……不美。”一脸麻子怎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