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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我们在高地上宿营。这里比在谷底遭受攻击的可能性要小些。锅的碰击声,动物的尖叫声,士兵的呼喊声,会同滚滚的火焰构成的喧闹又如往常一样开始了。我扔下背包、卡宾枪和被冷汗浸湿的钢盔,瘫倒在地上。我感觉筋疲力尽。游戏结束了。一次交火就把一个25岁的美国人的锐气打得烟消云散。今天有人送了命,明天还可能会有人送命,后天也不例外。这不是星期六上午上映的战争片,而是真切的现实,是丑恶的现实。
第四章“获胜须得50万部队”(4)
山区的夜晚很冷,气温有时降至华氏40度。我把气褥垫充上气,平放在地上,将鸭绒睡袋放在上面展开,浑身哆嗦着钻了进去。我需要使自己坚强起来,以便能挺过明天,挺过今后所有的明天,直到累计达一年整为止。由于我不得不掩饰自己的内心恐惧,因而备感孤独。我是这里军衔最高的美国顾问,别人还期待从我身上获取力量和指导呢。我记起在本宁堡时流传的一句话:“为了我永远不会知道的原因,心甘情愿地躺进一个士兵的墓地。”可我想知道是何原因。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把我从梦中唤醒。奇怪的是,我感到恢复了精力。死的是别人,不是我,心中生起一种庆幸之感。我后来了解到这是人经过枪林弹雨之后的共同感受,即使在哀悼阵亡的战友时也一样。不知怎的,在日光下这个世界看上去没有那么可怕了。事情到早晨总会好些,这一点认识帮我度过了许多黑夜。我们打起背包,开始沿着山谷进发。尚不足一个小时,我们再次遭到伏击,不过这次没有伤亡。
我尽力与南越军人打成一片。我穿上与他们一样的军服,背上同样的背包,把上尉军衔的两条杠别在上衣胸前,把斜挎的装备遮掩起来。只有这一次,我的肤色成了一种优势。我与越南人的肤色很协调,走路再塌肩驼背一点就几乎和武公孝的部下没什么两样了。我拿辛克打趣说,越共真正要打的是白皮肤的人。
按照在本宁堡所学的,我总是随身带着铅笔和笔记本。本子是绿色的,政府发的,首页盖有“备忘录”字样。本子大小正好能装进衬衣口袋。这时本子已被汗水和咖啡污迹弄得变了颜色。下面是笔记本里记的典型日记:
2月10日:雨。发现一个撤空了的村庄;捣毁房屋,销毁100公斤大米,20公斤玉米。三连受到扰乱射击。
2月11日:雨。打死3头水牛,许多猪和鸡。受到越共扰乱射击。
2月13日:二连与越共交火。血迹表明越共有伤亡(可能有伤亡,因为我们未见到敌人)。河附近发现几张弩,箭筒中的箭可能带毒。
2月18日:在2公顷红薯地里喷洒了除草剂,毁了木薯。
2月21日:9点10分遭伏击。阵亡1人,负伤1人。16点10分,阵亡1人。越共伤亡1人(未经证实)。捣毁房屋2所。
2月18日,我们袭击了一所被遗弃的山民村庄。山民早已望风而逃,只剩下一名体弱不能动的老太太。我们用龙森和“齐波”牌打火机点着火,烧毁了茅草房。南越军挥舞刺刀砍倒了田里的玉米、洋葱和山民的主要作物木薯。我们带走了一部分留作自用。后来,破坏的手段就比较先进了。直升机给我们投下几桶55加仑一桶的除草剂,即“橙剂”的先导。我们从桶里把2.5加仑灌到“哈得逊”牌手泵喷雾器里。喷雾器的模样像个灭火器。喷洒几分钟后,植物即开始变黄枯萎。
我们为什么要烧掉房屋和毁坏庄稼呢?胡志明说过,人民像汪洋大海,他的游击队可畅游其中。我们的问题是如何将大海里友好的、至少是中立的鱼与同在一起游的越共区别开来。我们想通过使整个海洋都无法生存来解决这个问题。依照战争的残酷逻辑,打死敌人和把他饿死能有什么区别呢?至于可怜的山民,他们被夹在中间,庄稼和房屋都被毁了,只好依靠南越政府吃饭。这就让人明白为什么这些游荡的山民住在阿寿这样的基地附近靠救济活命了。这种策略的目的是想通过迫使他们依赖南越政府来赢得他们的心。我敢肯定,这些山民宁愿从来都没听说过什么南越军、越共或者是美国人。
无论毁坏家园和庄稼之举在今天不加掩饰地出现在出版物上读起来是多么残酷,作为一名青年军官,我所受的训练教导我要相信上司的智慧,要服从。对当时所做的事,我丝毫不感到愧疚。那是在风口浪尖上反叛乱。把农民的庄稼砍倒,越共就没了吃的,越共是由北越支持的,而北越又有莫斯科和北京做靠山,他们在全球自由阵营与共产主义阵营的斗争中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在那个年代里,所有这一切都很合乎逻辑。
第四章“获胜须得50万部队”(5)
2月23日,星期六,那天我的笔记本上写着:“雨转晴。海军陆战队H…34直升机后送阵亡者2人,负伤者1人。约12时35分越共实施扰乱射击。”这寥寥数语下其实掩盖着一块丑陋的疮疤。因前一天我们有伤亡,次日我们便给营地发电报,请求把伤亡人员撤回。我们爬到一块平坦的高地,好让直升机能迅速接近、着陆并离开。我们建立了环形防御圈,以便直升机在地面时对其进行掩护。两架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出现了。一架在空中盘旋,另一架降到环形防御圈内。我们将伤亡人员抬上直升机,然后示意飞行员起飞。只见在机舱口架设的一挺M…60式机枪后面蹲着一名年轻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他没穿衬衣,只着一件防弹背心,裸露的双臂上文着花纹。
直升机离开地面时,隐蔽在丛林中的越共开始朝它射击。飞行员开足马力,想把直升机垂直升起来。防御圈上的南越军士兵此时朝丛林中还击。当我意识到情况不对头时,已被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海军陆战队的那名年轻机枪手看到环形防御圈上的枪口火焰,误以为发现了越共,于是便对着防御圈射击。当两架直升机的声音消失在山脊的另一边后,便传来喊声和惨叫声。我赶紧奔过去看。一名士兵紧抓着右手蜷曲在地上,有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右手腕,那只手与手臂只连着一点皮了。另有两个人倒在地上已经死了。越军士兵又伤心又震惊的看着我。“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一名军士问道,“为什么开枪打我们?”我无言以对。说战争是地狱吗?说倒霉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吗?这一阵子我已慢慢地但又是稳步地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我不再仅仅是个跟随着看他们每天与死神打交道的观光客了,这个血铸的大错一下子破坏了他们对我的信任。在漫长而孤独的夜里,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有了伤亡之后最难熬的一夜,我怎么也从脑海中抹不去越南士兵们脸上那一副副遭受背叛和出卖的表情。
我们几乎天天遭伏击,一般都发生在上午我们刚刚出发后不久的时候。首当其冲遭劫的是尖兵班。我们让各连轮换担任尖兵,使大家遭到射杀的机会均等。我反复劝说武上尉,至少要尖兵穿上防弹背心。“防弹”一词并不很确切。其实背心是由好几层密密实实的尼龙布制成的,不过保护性能良好。武上尉挑剔地说,越南人身材矮小,背心太沉,在丛林里人浑身是汗,穿着很不舒服。可我还是不断地跟他缠磨不休。当我们又一次站在他手下一名中弹后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的士兵身旁时,我终于说服他让尖兵班穿上防弹背心。
我们出来快两个月了,我见过自己的部下受伤,见过他们死亡,可是还没有见过敌人的面。每次交火后,我们都朝枪弹射来的方向追击越共,对着看不见的敌人猛打一通。有时发现血迹,我会尽职尽责地写进笔记本里,“越共伤亡未经证实”。一天,我们又遭伏击后,我感到很生气,因为南越士兵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我所说的本宁综合征出现了。不要光站在那儿,赶紧动啊!我回头喊了一声“跟我来!”便循着一条血迹冲进丛林。突然间,我意识到往前冲的只有我一个,根本没人响应。
“上尉,回来!”士兵们喊道。要是把他的美国顾问丢了,可能会成为武公孝的奇耻大辱。士兵们提醒我说,我跟踪的也许是猪血留下的痕迹,是越共耍的花招。我折返回来,但一想到遭伏击,一想到天天有人被幽灵般的敌人杀死,就叫人恼火得受不了。他们打了就跑,跑完又打,似乎可以不受惩罚。他们从来也不正面对抗,从来不给我们还击的机会。我常常怀疑我的做法是否有效。当地的农民不是同情越共,就是害怕他们而不敢告发,我们怎样同混杂在这样的农民中的敌人作战呢?我们以什么来衡量胜利呢?这里没有前线,没有土地的得与失,只有沿着羊肠小路的艰难跋涉,无穷无尽的流血的跋涉。
3月18日,雨暂时停下来,天也放晴了。我们走了不到一个小时,敌人突然开起火来。我听到纵队前头有还击的枪声。和往常一样,枪声又是戛然而止。不过这次没听到我方伤亡人员的惨叫和呻吟,反而有高兴的笑声。几名南越士兵走过来,示意我到前面去,纵队前头站着一名神经质地格格笑的列兵。他穿着一件防弹背心,背上击进去一个坑,一粒被挤扁了的子弹头还在厚厚的尼龙层里嵌着呢。从他说的几个英语词里,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是尖兵,给队伍开路的。射击开始时,他站起来回身向班里其他人示意敌人的位置。正在此时,他背上中了一弹。要不是防弹背心,几乎可以肯定他会被打死。我把子弹抠出来给那个越南兵看。他用手摆弄着那颗子弹头,惊喜不已。他们对我的信任又回升了,我成了有远见卓识的领导者。这时唯一的问题反倒是,下次投送补给品时我无法弄到那么多的防弹背心,让所有想要的人都能得到一件。
第四章“获胜须得50万部队”(6)
接近3月底时我们的任务有所变化。我们要到一个叫小良的地方去建一处新基地。小良在阿寿山谷东南角一座小山上,俯瞰着几条河流的交汇处。我让人空运进一条链锯,这可让越南人开了眼,他们以前从没见过这玩意儿。在此之前,他们伐树一直是用斧子或炸药。一天,营房盖起来后,我不断听到奇怪的砰、砰、砰步枪射击声。循声走近前去,我看到两个南越士兵正在不慌不忙地给M…I卡宾枪一弹夹一弹夹地装子弹,装完再把一弹夹一弹夹的子弹射进一棵树里。他们在干什么呢?我上前询问,他们解释说,炸药太宝贵了,他们想把树射倒。这种时刻是最能考验顾问的外交技巧的。如按美军的习惯直截了当地训斥他们一顿,就会产生相反的结果。我找了一个适当时机,向武上尉提及枪弹每发价值8美分。他稍加思考后眼睛一亮,接着发表了一个意见说,树应当伐倒,而不是用枪射倒,以后部队不许这么浪费子弹。我当即表示赞同。有句格言说,假如你不在乎功劳记在谁头上,你将取得无穷的成就。我一直很喜欢这句格言。
一天,补给直升机运送给养时,同时送来一名体格健壮的金发炮兵军官,阿尔顿?J。 希克中尉。希克的到来是件喜事,因为他将担任营助理顾问,而且在这个孤单的世界里也添了一个可以聊天的美国人。他话不多,谨言慎行,但却是个地道的军人,踏实而可靠。
南越军队在小良构筑工事时,顺便用椰木为武上尉、希克、阿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