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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如此,若林还是一头冷汗。
这个周郎在价钱那一刀上还斩得真狠!自己念了十几年的书,自是两袖清风,现在居然已放债在外一百两。
若林坐到桌边,问:“听先生说彭翎死时,冰龙也在洛阳,对那案子他可有什么看法?”
桌上一灯如豆,周忘杨道:“因为冰龙也不曾亲身参与此案,只是与同僚谈话时得了些消息。他告诉我,那日几个衙差把彭翎的尸首扛下井棚时,发生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若林问。
周忘杨倒也不急,提壶酌了一杯女儿红,举杯轻啜,道:“血。”
“血?什么血?”若林追问。
“冰龙说,那几个衙差在把彭翎解下井棚时,有个人的佩刀滑出了刀鞘,恰巧割破了尸体的手臂,血涌出来流到了地上。那时,天际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劈来正中井边的一棵老树,带火的树枝落下,掉在血上,那火竟像被风吹过一般旺了起来。”
若林托腮,疑惑道:“这火碰到了彭翎的血怎会越烧越旺?”
圆桌另一侧,周忘杨神秘一笑,随即将手中的酒杯微微一倾,半杯女儿红已被泼到了地上。他接着拿起桌上的烛灯,蹲下身将火苗向地上贴去,那酒迅速就被点燃,烧了好一阵。
若林见状一惊,“难道说彭翎死前喝了大量的酒?”
周忘杨坐回圆桌,夹菜吃饭,半晌才道:“事隔十年,死无对证。我也没见到尸首,不可随便下定论。”
若林不死心,又问:“那你觉得他到底是不是自尽的?”
“若是被人掐死再吊上井棚,这一方法太过愚蠢,死者脖子上的手印将清晰可见,但并无人提到这点,我想彭翎即便是遭人杀害,也绝非是用这一方法。”周忘杨放下筷子,“但要说他死前喝了大量的酒,我就搞不明白为何其他人都没发现。足以让血燃烧,绝非喝了一壶两壶,这么多酒下肚,尸体又怎会不带一点酒味?”
看着地上焦黑的痕迹,若林问:“那桩案子当年是由谁办理的?”
“洛阳知府李培林。”
周忘杨又倒了一杯酒,品上一口,“你姐姐称,何福燕因怕她多分家产,而下毒令她无法生育。照这思路推测,我想何夫人一定也认为是何福燕换走了真正的何喜儿。她可曾与你提过怀胎十个月内,何福燕的其他古怪举动?”
如同嚼蜡般地送了些米饭入口,若林摇头,“这倒没有,姐姐只说她怀上孩子后,何福燕便说要去郊外的庵庙清修,替何家的子孙消业积德。这一去便是一年多光景,直到孩子满百天,她才回到何府。”
“呵,就她那副口舌心肠,想必也不会费这工夫。”周忘杨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喃喃道,“这么说来,惠蕾怀胎至分娩,何福燕根本没待在府里,若要调包婴儿只需在她嫂子临盆那几天忙些罢了,为何她一走就是一年多?”
放下杯盏,他又道:“事隔十年,惠兄现让我来寻真正的何喜儿,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认识至今,像是从没见识过这样考虑他人感受的周忘杨,若林把身子向前挪了挪,道:“先生请直说。”
“惠蕾说何喜儿出生时胸口有颗朱砂痣,寿宴那天死去的丫头身上没有。但我猜,你姐姐的亲生女儿只怕也不是这何府的大小姐。”
若林闻言一震,追问道:“此话怎讲?”
看他模样着急,周忘杨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彭翎之死重叠着何喜儿的出生,两者的关系应当非比寻常。”
若林听后摇头,“听彭管家说,他的长子彭翎是因偷了何府上千两银票遭发现,过意不去才上吊自尽的,他与喜儿又有什么关系?”
“恕我直言,昨夜你姐姐前去祭拜彭翎,撞见我们后眼神闪躲,就怕被人看到她篮里的纸钱。如果她要避嫌,大可带上两个丫头,甚至叫上彭氏父子一同去祭拜,之所以孤身一人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若是遭调包的何喜儿是惠蕾与彭翎的私生女,那一切就顺理成章,说得通了。”
“你!”若林一拍桌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狂傲不羁的周忘杨,说话怎么也没个遮拦?线索在他口中一绕,竟将姐姐的声誉也绕了进去。
“要想探出真相,中间不免要出现上百种假设。我这人心直口快,望你尽快适应才好。”
不说“不要见怪”,不说“多多包涵”,周忘杨只让若林习惯他的说话方式。
若林不悦,道:“假设也要基于证据之上,无凭无据,实在是……”
周忘杨不给他长吁短叹的空隙,又往下说:“在这何府中,奇怪之事除了何喜儿的真假外,还有那隔几夜就能听见的铜铃声。玉珠与我提过,彭翎生前一直戴着一串铜铃,走动时会发出声响,是他父亲彭德海所赠。而他死后,那声音却仍会在何府大宅内响起,惠兄入住后,可曾听见过?
若林道:“我来这里不过几天,倒没听见过那铜铃声,不过听丫头们的谈话,好像确有此事。”
“那今晚,不如你我熄灯静候,听听那鬼魅之声肯不肯赏脸出现。”
周忘杨风趣至极,倒把这一恐怖之事说得浪漫起来。见若林惴惴难安,他便聊起别的来,问他原在家乡做些什么。
相比周忘杨的作为,若林有些惭愧,只是简单地提了些过去之事,言语间还是被对方察觉出他郁郁不得志。
“怀才不遇并不可怕,只要你坚信自己有才便可。”
周忘杨想起方才阅读的手抄书册,若林那字体隽秀唯美,恰是应了那句“字如其人”。不过当着本人的面,他是不会轻易夸人的,只是调侃道:“除了前途,我看惠兄还有一事缠在心头,难分难解。”
见若林一愣,周忘杨接着说:“想必你是念着哪一家的姑娘,又不知她芳心何许,是不是罗敷有夫吧?”
这话一说,若林恨不得找个屏风把自己的心彻底遮闭,不让周忘杨再多洞悉。他忍不住问一句:“这……周先生是如何而知?”
“哈哈,我随口一说,你居然自己承认了。”周忘杨大笑,“惠兄莫急,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那女子真若回绝了你,也不必心灰意冷。”
几句话间,自己已在他股掌中被把玩得不识南北。
若林气不过,道:“她可没有回绝我。”话一出口,立即心虚。
穆清素确实未曾回绝过,是因为他从未向她开口表示过,又何来回绝之说?
桌对面,周忘杨仍拿若林取乐,“是么?难不成像西晋那段广为流传的化蝶传说一样,门户不相对?”
“不是不是,都不是。”若林不耐烦了,干脆反问,“为何这一话题总停留在我身上?周郎你才貌出众,想必红颜知己泛滥成水,怎么不谈谈你的风流韵事?”
没想到被这一问,周忘杨突然收了笑容,垂下眼,说:“我没有心爱之人。”
他态度转变之快,瞬间变得黯然神伤,任谁都能察觉得出那话有假。
若林心软,不愿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语气一转,道:“那一定是你自身过于优秀,要求高,看不上人家。”
正要接着往下说,忽见周忘杨直视而来,神情严肃。
赫然间,若林只感头发就快竖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听见门外传来一串铜铃摇晃声!
那声音由远渐近,又由近渐远,不觉轻快,空剩阴森。周忘杨呼一声吹灭了桌上的残灯,静静端坐,侧耳倾听。那声音像是离得无限遥远,又似无限临近,叮呤叮呤如同冥府传来的招魂之铃。
彭翎的阴魂不散?
这一刻,若林大气不敢出,黑暗之中,唯独可见对面人的纤瘦身形。
叮呤……叮呤……
诡谲的铃声徘徊于外,除此以外,整个何府像一座空宅般寂静。里面的人都已睡着,又或许是都蜷缩着,不敢动弹,任那可怕的声响在院落中肆虐。
周忘杨听力甚好,精致的耳垂微微一颤,他已辨出那声音确实是配饰一类东西所发出的。黑暗的房间内,他与若林无声相对,却都绷紧了神经。
外面那铜铃声渐渐小了下去,直至全无。候了片刻,仍旧无声,周忘杨估算了一下时间,应是持续了半炷香不到。
复燃烛灯后,若林问:“我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可以。”周忘杨正色道,“昨晚施笙被袭,你没注意到一个细节吗?他穿了你的衣服,背影酷似于你。”
“你的意思难道是?”若林一听,脸色大变。
“不错,我怀疑犯人真正想袭击的人是阁下你。”周忘杨悠悠道,“那人从背后出手,看不清施笙的脸,等拉到储物房后才发现搞错了对象,随即弃人逃走。”
若林的心被说得扑通扑通直跳,他眼神游移,问:“可为什么是我?我才刚到几天。”
“许是爱,许是恨,许是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又许是为了声东击西,障我耳目。”周忘杨语气悠然,显然把这看成雕虫小技,他起身向门边走去。
若林问:“先生要去哪里?”
周忘杨回头,“既然报酬定了一百两,我也须尽职尽责才行。这凶铃刚散,说不定鬼魅未走,我这会儿出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撞上。”
“我也去。”若林怕周忘杨反对,补充道,“你说那犯人真正想害的是我,那我留在房里也不安全,还不如一起到院里转转。”
周忘杨一笑,也不说话,直接出了厢房。若林跟来,走在他身侧,两人出了厢房,见院落中有火光,烟雾中,还可看见一人蹲着,正在烧纸。
“清明?冬至?中元鬼节,还是又到了谁的忌日?”周忘杨径直向那人走去,自问自答道,“昨天何夫人与彭跃到井边祭拜彭翎,却不见彭管家,想必是把哀思放到了今夜。”
二人走近一看,发现焚纸的的确是彭管家。他没有回头,听到有脚步声,只问了一句:“是舅爷和周先生吧?”
若林上前问道:“彭管家刚刚在这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眼前的火堆映照出彭德海满是褶皱的脸,他不时往火里抛扔纸钱,用木杆挑一挑火头,不答反问:“怎么了?”
“没什么。彭管家在这里烧纸,是不是在忌拜令郎彭翎?”周忘杨问。
彭管家叹了口气,“当年我刚刚丧妻,阿翎身染重病,阿跃也还在襁褓里,乞讨到何府门前。是老爷收留了我们父子三人,请大夫医好了阿翎的病。没想到他成人后却反咬一口,偷了何府的钱……唉,昨日才应是他的忌日,我这个做爹的却实在没脸祭拜。”
周忘杨道:“听说彭翎自尽前,已将赃款还出,何老爷也已不计前嫌宽恕了他,他何以还要上吊?”
纸钱燃烧殆尽,彭管家边收拾边道:“怪他自己不好,为人贪慕虚荣。起先,他与我说,想在东家捞一笔钱后离开洛阳。我当他一时糊涂,骂了几句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他真就做出那样忘恩负义的事来。
“当时商行正在锻造一批新货,老爷几乎押上尽数家产,那一千两的银票也是在外周转借来的,丢失后万分心急。
“那天,正逢知府李大人也在府上,派人稍一搜查,便查到是阿翎偷了去。东家人对我们这般好,即使查出了是他所为,老爷也没过多责怪,但他自小性情古怪,竟还是没能想开。”
“你刚才说东窗事发那天,李培林也在何府?”丹凤眼微微一亮,周忘杨道,“何府的生意做得大,交往的均是达官贵人。我听说,连李大人也是商行的常客。”
彭管家点头,“李大人算得上是商行的大买家,每年都会购置大量古董用以赠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