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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悲,休戚与共了。是男是女?是美是丑?而这一切都在未知之中,未来的几个月注定了要在惶恐不安之中度过了。
我从未当过科长、处长、局长,不知道为官的滋味,为了过把官瘾,结婚以来,我牢牢地抓住家政大权不放。在家里,我是家长,绝对的权威,家里的事我说了算。她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即使打麻将,她也会拉把椅子,拿上毛衣,坐在后面静静地看,不能胡言乱语。无论输赢,端茶递水,添衣送饭,没有半句怨言。
可妊娠三月,反应强烈。头昏眼花,恶心呕吐,她一天一天不太进食,脾气也变得古里古怪起来,以往温顺贤淑的她,早上起床就开始不停地唠叨:“要添丁纳口啦,这样下去,怎么养活得过……”
我谨遵医嘱,克勤克俭,尽量努力工作,少惹妻子生气,但孕中的妻子性情与平时大异,稍微分辩几句,她就得理不饶人,中东局势似的,唠叨立即升级为争吵,为了避免爆发战争,我惹不起躲着走,就只好东躲西藏。
一个星期天,单位都放假,连值班的人都没有来。失去了牌局,我实在无处可藏,她又开始唠叨。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悄悄地找了两只棉球,将耳朵偷偷地严严实实堵住,装聋作哑,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耳边听不见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脑际一片空明,神清气爽,这才仔细观察,意外地发现妻子拖着日益粗笨的身子,跑前跑后,忙里忙外,承担了许多家务,把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以前光听她唠叨了,竟没有注意到她一天也干了不少活,也不容易,挺辛苦的。堵住耳朵,听不到她的指责,就无从辩解,不辩解就是默认,等于承认了错误,就有改正的希望。这是作为一家之长从未有过的屈服,她很得意,以为自己当了家长的家长,这样矛盾化解了,自然吵不起来,如此多日。
忽然有一天,我忘记了堵耳朵,竟意外地发现妻子没有以前那么爱唠叨了,又恢复了最初的温柔贤淑。
眼看着腰身一天天隆起,从外形上看,是个女儿。我把这个判断告诉妻子,她死活不信,说她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几辈子传下来的话,还会有错?一定是个儿子。
我说她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她反说我“教条”,双方争执不下,我便与她打赌:若是儿子,我将家长之位禅让给她,我心甘情愿当牛做马,任劳任怨,服从她的领导;否则一辈子她得听我的,休想篡党夺权,谋我家长之位。
从身材体型上判断生男生女,并非王扶汉老先生所传授,王先生只讲“周易”、“八卦”,不屑于算命看相,奇门遁甲之术,而我等却对科学预测学挺感兴趣,思量日后如果失业,街头摆个小摊,打出“半仙”的旗号,“测流年运势,卜生死未来”。老先生不授,遂自学成才:若肚皮高高地向前凸起,就是男孩;倘若向四周发展,铁桶一般长粗了,则是女婴无疑。起初我也不太相信,以为是江湖郎中的伎俩,骗吃骗喝更骗取人民币而已,然几经验证,屡试不爽,比医学院几百万进口的B 超机还精确几分,不由得由衷地感叹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对于这次打赌,洒家有十足的把握,不然也不敢妄自尊大,以家政大权做赌注,万一赌输了这一辈子可就惨喽。
临盆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妻子也加强了体育锻炼。早晨天还未亮,就将我一脚踹醒,陪她一起到皇子坡爬塬,如此反复,累得腰酸腿疼。到后来,她的腿、脚全浮肿了,手指一按,一个一个深坑,半天不得复原。
看过医生,小孩是臀位,而且大龄初产,是脐绕颈,相当危险。大夫建议剖腹产,可三千多元的住院费还没有着落。父亲从乡下赶来,让住院,说钱的事不要担心,一切还有他这把老骨头呢!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犬子无能,三十好几不能赡养尽孝,反过来倒要拖累老父……正六神无主间,丈母娘提着一篮子鸡蛋、白糖、小儿衣物……什么乱七八糟的物什颠颠地来啦。
丈母娘判断,医院为了银子,危言耸听,吓唬老百姓。她自己生了七八个孩子,几时上过医院。邻村有位接生婆,包了一辈子娃娃,手艺高着呢!不妨找她瞧瞧。
妻子是农村姑娘,大龄出嫁,结婚后国家取消了商品粮户口的粮油供应,不买面不买米的,要不要户口无所谓,因而户口一直放在娘家,村子里已经找过好几次:“又非入赘上门,这种情况没有先例。”
倘若将户口迁回我的老家,孩子随母,又成了农村娃娃。好不容易跳出农门,根子又扎在了农村,遭乡党耻笑,况且我自己汉小力薄,又不擅长稼穑。左难右难难煞人,遂一气之下,花费八千余元,交纳城市建设配套费,为妻子购买了城镇户口,于是妻子与我一样,既无工作又无土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无业游民、社会闲散人员。到孩子出生时,刚凑钱买完户口,经济状况捉襟见肘,委屈了尚在娘胎里的孩子。
我与妻、丈母娘三人一道,嗅着五月小麦即将成熟的芬芳,来到了距离县城两公里之外的水寨村。接生员是婆媳俩,一人温柔得赛过老妈妈,一人慈祥得像活菩萨,稍作检查,婆婆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别人以为难,放在我手里,包准没事!”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们都尊你的名,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免了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别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罪恶。我们都是你的子民,保佑可怜的孩子,让他平安地降临世上,免除他的一切灾难,直到永远。阿门。”
预产期是5 月16日,早上起来,妻子洗头洗脚,丈母娘将屋里屋外齐齐清扫了一遍,我则买回卫生纸、尿垫子等必需品,一切准备停当,可左等右盼,直等到日头偏西,太阳落山,月亮爬上枝头,却仍不见动静,寻思莫非可怜的孩子也知道世态炎凉,想在温暖的母腹中多呆一时半刻吗?
我们在惴惴中等待,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直到5 月24日。
那天,妻子感觉异样,我急急地雇车,去请接生员,不料,车子在半路却抛了锚。“就这破烂,还想赚钱。”心里不满,嘟囔了一句,又不敢与他较真。风风火火地跑到水寨,只有婆婆一人在家,媳妇下地干活未归。我们不敢懈怠,留下便条急往回赶。妻子已经破水,躺在床上,腹痛一阵紧似一阵,丈母娘早已烧好一大盆热水,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接生婆不紧不慢,仔细检查一遍:“再等一支烟的工夫。”便坐在一旁,吃着瓜子、糖果,唠着家常,不再多看一眼。一会儿另一个接生员——媳妇也到了。
接生婆说一支烟工夫,可我看着妻子疼痛难忍,大汗淋漓,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样子,心中不忍,感觉这根香烟也太长了,最起码有四五尺抑或一两丈长,不然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抽不完呢。见妻子痛苦异常,我分担不得,不由走上前去,紧紧攥住她的双手。
“可以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双手都汗涔涔、湿漉漉的,接生婆方才发了话。然后她洗过手,消过毒,一针催生素注射进妻子的手腕,片刻,妻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将我的双手使劲抓住。接生员取过一双筷子,随手塞进妻子嘴里:
“咬紧,一二使劲,再来,一二使劲……”
如此反复,孩子慢慢地露出小脚,接着一条晶莹的小腿,然后是屁股蛋子。接生婆抻着:“再使劲!”小孩的屁股“嗤嗤”地冒出了脐屎,黑漆漆、黏糊糊的,抹了接生婆一手。
“小兔崽子!”接生婆有意无意,在小屁股上轻拍一下,气氛紧张而和谐。
待到下来一半,妻子已经精疲力竭,孩子卡在半腰,上不去,下不来,情况十分危险。丈母娘吓得直打转转。接生员急红了眼,一人抻着孩子,一人使劲挤压妻子的肚皮,终于慢慢地又下了。待到只剩下脑袋,接生婆稍微一用力,出来啦。
急忙擦干身上的黏液,再看孩子时,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睁着,不哭不笑,没有任何表情。接生婆抓住孩子的两只小脚,倒提起来,照着屁股“啪”的就是一巴掌:“哭,快哭,孩子,哭!”
孩子浑然无觉,依然不哭不笑。几经反复,毫无效果,连“包了一辈子娃娃”、久经考验的接生婆婆也吓傻了眼:“这可怎么办?我咋办下这种事?”
我们一时呆在当地,手足无措。
听老人讲,孩子呱呱坠地,这“呱呱”之声极其重要,标志着孩子从母体分离,来到世间,呼吸顺畅,成功地完成了从母体供氧到自由呼吸的转接,新生命宣告诞生。孩子不哭,说明有东西堵在嗓子眼,未完全清醒,是非常危险的。
“拿酒来!”接生婆命令。
“烟解乏气酒壮胆。”我们愣在那里,不明所以,以为接生婆方寸大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借酒浇愁、喝酒壮胆。我平时喜好几口,哪怕家里缺衣少食,白酒、啤酒总是不断。随手打开一瓶白酒,递给接生婆。在我的印象里,农村老太太一般不喜欢啤酒,说“难喝死了,有一股子马尿味道”。
只见接生婆“咕嘟嘟”地含了一大口白酒,“噗”的一声喷在小孩的前胸上,接着又将一口白酒喷在后背上,然后一手托住小孩的脖子,一手攥住双腿,忽张忽合,反复十余次,放下孩子,试试鼻息,有了微弱的气息。接生婆不敢大意,又口对口地做人工呼吸,孩子的气息渐渐加强。接生婆方才长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我们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这时才来得及端详孩子,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如我所断言,果然是个千金,这就注定了我一辈子非做家长不行。
女儿与她母亲一样,反对我抽烟、喝酒,说我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难闻死了。每每调皮淘气,将我的烟酒藏匿起来,我板下面孔便教训:“是我的酒救了你臭女子的命。”
她便乖乖地把烟酒给我取来。
孩子的屁股已经被打得又红又肿,可就是性子硬,不哭不叫。丈母娘心里不踏实,接生员婆媳也没办法,她们收拾家什,准备告辞。我想阻拦,话到唇边,又不知如何开口,事后挨了丈母娘好一顿埋怨。
夜已深,妻子沉沉地睡去。丈母娘冲少许白糖水,抱起小外孙女,用勺子慢慢地喂小孩喝下。不一会儿,孩子动了动,撒了几滴尿,脸上有了笑容。丈母娘搂着小孩,嘴里哼唱着,轻轻地摇晃着,手在锦缎般的身子上抚摩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掰开小屁股,在内侧一掐,小孩子疼痛,“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这一哭不打紧,整整一天一夜,吵得四邻不安。在这“嗷嗷”哭声之中,丈母娘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也完成了从儿子到父亲的蜕变。
后来有人问,初为人父,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大的话题,非只言片语所能说清道明,似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又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几乎包含了人生的全部况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伦之乐”吧。
珍爱生命。常言道“人生人,吓死人”。我开始并无切身的体会,总以为那不过是女人们为了邀功请赏而编造的危言耸听、骇人听闻。
女儿算是难产,经历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到女儿天真可爱的模样,事后想起来不免有些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