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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耳是预备创造明日之文化的,他必得说人话。是的,我也给他说故事,但不是嫦娥奔月那一类的。我给他说秦始皇,汉武帝,亚力山大,拿破仑等人的事,而尽我所能的把这些所谓的英雄形容成非常平凡的人,而且不必是平凡的好人。爱弥耳在三岁时就明白拿破仑的得志只是仗着一些机会。他不但因此而正确的明白了历史,他的地理知识也足以惊人。在我给他讲史事的时候,随时指给他各国的地图。我们也有时候讲说植物或昆虫,可是决没有青蛙娶亲,以荷叶作轿那种惑乱人心的胡扯。我们讲到青蛙,就马上捉来一只,细细的解剖开,由我来说明青蛙的构造。这样,不但他正确的明白了青蛙,而且因用小刀剖开它,也就减除了那些虚伪的爱物心。将来的人是不许有伤感的。就是对于爱弥耳自己身上的一切,我也是这样照实的给他说明。在他五岁的时候,他已有了不少的性的知识。他知道他是母亲生的,不是由树上落下来的。他晓得他的生殖器是作什么用的,正如他明白他的嘴是干什么的。五岁的爱弥耳,我敢说,实在比普通的十八九岁的大孩子还多知多懂。
可是,正因为他知道的多,知道的正确,人们可就不大喜爱他了。自然,这不是他的过错。小孩子们不能跟他玩耍,因为他明白,而他们糊涂。比如一群男女小孩在那儿“点果子名”玩,他便也不待约请而蹲在他们之中,可是及至首领叫:“我的石榴轻轻慢慢的过来打三下,”他——假若他是被派为石榴——一动也不动,让大家干着急。“人不能是石榴,石榴是植物!”是他的反抗。大家当然只好教他请出了。啊!理智的胜利,与哲人的苦难!中古世纪的愚人们常常把哲人烧死,称之为魔术师,拍花子的等等。我的爱弥耳也逃不了这个灾厄呀!那些孩子所说的所玩的以“假装”为中心,假装你是姑娘,假装你是小兔,爱弥耳根本不敢假装,因为怕我责罚他。我并不反对艺术,爱弥耳设若能成个文学家,我决不会阻止他。不过,我可不能任着他成个说梦话的,一天到晚闹幻想的文学家。想象是文学因素之一,这已是前几世纪的话了。人类的进步就是对实事的认识增多了的意思;而文学始终没能在这个责任上有什么帮助。爱弥耳能成个文学家与否,我还不晓得,不过假若他能成的话,他必须不再信任想象。在我的教育程序中,从一开头儿我就不准他想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假若爱弥耳把一当作二,我宁可杀了他!是的,他失掉了小朋友们,有时候显着寂苦,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朋友”根本是布尔乔亚的一个名词,那么爱弥耳自幼没朋友就正好。
小孩们不愿意和他玩,他们的父母也讨厌他。这是当然的,因为设若爱弥耳的世界一旦来到,这群只会教儿女们“假装”这个,“假装”那个的废物们都该一律灭绝。他们不许他们的儿女跟爱弥耳玩,因为爱弥耳太没规矩。第一样使他们以为他没规矩的就是他永远不称呼他们大叔二婶,而直接的叫“秃子的妈”,或“李顺的爸”;遇上没儿没女的中年人,他便叫“李二的妻”,或“李二”。这不是最正确的么?然而他们不爱听。他们教给孩子们见人就叫“大爷”,仿佛人们都没有姓名似的。他们只懂得教子女去谄媚,去服从——称呼人家为叔为伯就是得听叔伯的话的意思。爱弥耳是个“人”,他无须听从别人的话。他不是奴隶。没规矩,活该!第二样惹他们不喜欢而叫他野孩子的,是因为他的爽直。在我的教导监护下,而爱弥耳要是会谦恭与客气,那不是证明我的教育完全没用么?他的爽直是因为他心里充实。我敢说,他的心智与爱好在许多的地方上比成人还高明。凡是一切假的,骗人的东西,他都不能欣赏。比如变戏法,练武卖艺的一般他看见,他当时就会说,这都是假的。即使卖艺的拿着真刀真枪,他也能知道他们只是瞎比划,而不真杀真砍。他自生下来至死,没有过一件玩物:娃娃是假的,小刀枪假的,小汽车假的;我不给他假东西。他要玩,我教他用锤子砸石头,或是拿簸箕搬煤,在游戏中老与实物相接触,在玩耍中老有实在的用处。况且他也没有什么工夫去玩耍,因为我时时在教导他,训练他;我不许他知道小孩子是应该玩耍的,我告诉他工作劳动是最高的责任。因此,他不能不常得罪人。看见邻居王大的老婆脸上擦着粉,马上他会告诉她,那是白粉呀,脸原来不白呀。看见王二的女儿戴着纸花,他同样的指出来,你的花不香呀,纸作的,哼!他有成人们的知识,而没有成人们的客气,所以他的话象个故意讨人厌的老头子的。这自然是必不可免的,而且也是我所希望的。我真爱他小大人似的皱皱着鼻子,把成人们顶得一愣一愣的。人们骂他“出窝老”,哪里知道这正是我的骄傲啊。
因为所得的知识不同,所以感情也就不同。感情是知识的汁液,仿佛是。爱弥耳的知识既然那么正确实在,他自自然然的不会有虚浮的感情。他爱一切有用的东西,有用的东西,对于他,也就是美的。一般人的美的观念几乎全是人云亦云,所以谁也说不出到底美是什么。好象美就等于虚幻。爱弥耳就不然了,他看得出自行车的美,而决不假装疯魔的说:“这晚霞多么好看呀!”可是,他又因此而常常得罪人了,因为他不肯随着人们说:这玫瑰美呀,或这位小姐面似桃花呀。他晓得桃子好吃,不管桃花美不美;至于面似桃花,还是面似蒲公英,就更没大关系了。
对于美是如此,在别的感情上他也自然与众不同。他简直的不大会笑。我以为人类最没出息的地方便是嬉皮笑脸的笑,而大家偏偏爱给孩子们说笑话听,以至养成孩子们爱听笑话的恶习惯。算算看吧,有媚笑,有冷笑,有无聊的笑,有自傲的笑,有假笑,有狂笑,有敷衍的笑;可是,谁能说清楚了什么是真笑?大概根本就没有所谓真笑这么回事吧?那么,为什么人们还要笑呢?笑的文艺,笑的故事,只是无聊,只是把郑重的事与该哭的事变成轻微稀松,好去敷衍。假若人类要想不再退化,第一要停止笑。所以我不准爱弥耳笑,也永不给他说任何招笑的故事。笑是最贱的麻醉,会郑重思想的人应当永远咬着牙,不应以笑张开嘴。爱弥耳不会笑,而且看别人笑非常的讨厌。他既不哭,也不笑,他才真是铁石作的人,未来的人,永远不会错用感情的人,别人爱他与否有什么要紧,爱弥耳是爱弥耳就完了。
到了他六岁的时候,我开始给他抽象的名词了,如正义,如革命,如斗争等等。这些自然较比的难懂一些,可是教育本是一种渐进的习染,自幼儿听惯了什么,就会在将来明白过来,我把这些重要深刻的思想先吹送到他的心里,占据住他的心,久后必定会慢慢发芽,象把种子埋在土里一样,不管种子的皮壳是多么硬,日子多了就会裂开。我给他解说完了某一名词,就设法使他应用在日常言语中;并不怕他用错了。即使他把“吃饭”叫作“革命”,也好,因为他至少是会说了这么两个字。即使他极不逻辑的把一些抽象名词和事实联在一处,也好,因为这只是思想还未成熟,可是在另一方面足以见出他的勇敢的精神。好比说,他因厌恶邻家的二秃子而喊“打倒二秃子就是救世界”,好的。纵使二秃子的价值没有这么高,可是爱弥耳到底有打倒他的勇气,与救世界的精神。说真的,在革命的行为与思想上,精神实在胜于逻辑。我真喜欢听爱弥耳的说话,才六七岁他就会四个字一句的说一大片悦耳的话,精炼整齐如同标语,爱弥耳说:“我们革命,打倒打倒,牺牲到底,走狗们呀,流血如河,淹死你们……”有了他以前由言语得来的正确知识,加上这自六岁起培养成的正确意识,我敢说这是个绝大的成功。这是一种把孩子的肉全剥掉,血全吸出来,而给他根本改造的办法。他不会哭笑,象机器一样的等待作他所应作的事。只有这样,我以为,才能造就出一个将来的战士。这样的战士应当自幼儿便把快乐牺牲净尽,把人性连根儿拔去。除了这样,打算由教育而改善人类才真是作梦。
在他八岁那年,我开始给他讲政治原理。他很爱听,而且记住了许多政治学的名词。可惜,不久他就病了。可是我决没想到他会一病不起。以前他也害过病,我总是一方面给他药吃,一方面继续教他工作。小孩子是娇惯不得的,有点小病就马上将就他,放纵他,他会吃惯了甜头而动不动的就装病玩。我不上这个当。病了也要工作,他自然晓得装着玩是没好处的。这回他的病确是不轻,我停止了他的工作,可是还用历史与革命理论代替故事给他解闷,药也吃了不少。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呢!到现在想起来,我大概是疏忽了他的牙齿。他的牙还没都换完,容或在槽牙那边儿有了什么大毛病,而我只顾了给他药吃,忘了细细检查他的牙。不然的话,我想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死,所以当他呼吸停止了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那能是真事!我的爱弥耳!
我没工夫细说他的一切;想到他的死,我也不愿再说了!我一点不怀疑我的教育原理与方法,不过我到底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的弱点!可是爱弥耳那孩子也是太可爱了!这点伤心可不就是灰心,我到底因爱弥耳而得了许多经验,我应当高高兴兴的继续我的研究与试验;我确信我能在第二个爱弥耳身上完成我的伟大计划。
载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学》第七卷第一号
裕兴池里
戴水晶墨镜的那个,我看出来,是尤二爷。
他们一共有五六个人,可不是一块儿来的。尤二爷和那个胡子是最先到的。尤二爷的脸真白。他知道自己的脸白,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摘下墨镜向镜子里扫一眼。他不是唱花旦的——他不会唱花旦的那种特别的笑法——可是有点儿象。他们都穿着丝袜子,虽然那个胡子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尤二爷看看吗,也就是三十四五的样儿。
裕兴池的伙计跟他们很熟:他俩的姓、住址、电话号码、吸什么牌的烟,龙井还是香片,他们都知道。他俩一进来,伙计好象忽然多出来几个;一向我不晓得裕兴池有这么多干活的。拿烟的拿烟,沏茶的沏茶,递手巾把的就是两个,打电话的打电话。他俩知道这些伙计小名儿,伙计也欢迎他们这样叫着。
烟茶来齐,电话还叫着,尤二爷把墨镜摘了放在桌上。叼着极细极长的烟嘴,话随着烟从嘴角钻出来:“五哥,我不在乎那几个钱;输了赢了的还算回事?!不在乎钱;牌品,我说的是牌品!早知道有他,我就不耍!”
五哥——那个胡子——已把丝袜子脱了,串着指缝:“没什么,赶明儿再凑一局,还约上他,圆过这个场;这么搁着也不象是回事,也没什么。”
“咱不在乎那几块子钱;哎,子元!”
子元进来了,穿着洋服,四十来岁,胖胖的,鼻子上满是笑纹;立好了向五哥和尤二爷鞠躬:“晚来一步!都有茶了?”
五哥赶紧停止串脚缝,用“原来当”的手递烟,子元双手去接:“啛,啛,”鼻子上的笑纹过了眼睛,上了脑门。“子元哥,”尤二爷拍着自己的木床,“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