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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武将军,等多喒咱们喝几盅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得先背熟了《春秋》!”会长大笑起来,可依然没有多少声音,象狗喘那样。
陈老先生陪着笑起来。讲什么他也不弱于会长,他心里说,学问、手段……不过,他也的确觉到他是跟会长学了一招儿。文人所以能驾驭武人者在此,手段。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很不自然。他也想到:假若他不在这里,或者钱会长和武将军就会谈起妇女来。他得把话扯到别处去,不要大家楞着,越楞着越会使会长感到不安。
“那个,子美翁,有事商量吗?我还有点别的……”“可就是。”钱会长想起来:“别人都起不了这么早,所以我只约了你们二位来。水灾的事,马上需要巨款,咱先凑一些发出去,刻不容缓。以后再和大家商议。”
“很好!”武将军把话都听明白,而且非常愿意拿钱办善事。“会长分派吧,该拿多少!”
“昨天晚上遇见吟老,他拿一千。大家量力而为吧。”钱会长慢慢的说。
“那么,算我两千吧。”武将军把腿伸出好远,闭上眼养神,仿佛没了他的事。
陈老先生为了难。当仁不让,不能当场丢人。可是书生,没作过官的书生,哪能和盐运使与将军比呢。不错,他现在有些财产,可是他没觉到富裕,他总以为自己还是个穷读书的;因为感觉到自己穷,才能作出诗来。再说呢,那点财产都是儿子挣来的,不容易;老子随便挥霍——即使是为行善——岂不是慷他人之慨?父慈子孝,这是两方面的。为儿子才拉拢这些人!可是没拉拢出来什么,而先倒出一笔钱去,儿子的,怎对得起儿子?自然,也许出一笔钱,引起会长的敬意。对儿子不无好处;但是希望与拿现钱是两回事。引起他们的敬意,就不能少拿,而且还得快说,会长在那儿等着呢!乐天下之乐,忧天下之忧,常这么说;可谁叫自己连个知县也没补上过呢!陈老先生的难堪甚于顾虑,他恨自己。他捋了把胡子,手微有一点颤。
“寒士,不过呢,当仁不让,我也拿吟老那个数儿吧。唯赈无量不及破产!哈哈!”他自己听得出哈哈中有点颤音。
他痛快了些,象把苦药吞下去那样,不感觉舒服,而是减少了迟疑与苦闷。
武将军两千,陈老先生一千,不算很小的一个数儿。可是会长连头也没抬,依然咕噜着他的水烟。陈老先生一方面羡慕会长的气度,一方面想知道到底会长拿多少呢。“为算算钱数,会长,会长拿多少?”
会长似乎没有听见。待了半天,仍然没抬头:“我昨天就汇出去了,五千;你们诸公的几千,今天晌午可以汇了走;大家还方便吧?若是不方便的话,我先打个电报去报告个数目,一半天再汇款。”
“容我们一半天的工夫也好。”陈老先生用眼睛问武将军,武将军点点头。
大家又没的可说了。
武将军又忽然想起来:“宏老,走,上我那儿吃饭去!会长去不去?”
“我不陪了,还得找几位朋友去,急赈!”会长立起来,“不忙,天还早。”
陈老先生愿意离开这里,可是不十分热心到武宅去吃饭。他可没思索便答应了武将军,他知道自己心中是有点乱,有个地方去也好。他惭愧,为一千块钱而心中发乱;毛病都在他没作过盐运使与军长;他不能不原谅自己。到底心中还是发乱。
坐上将军的汽车,一会儿就到了武宅。
武将军的书房很高很大,好象个风雨操场似的,可是墙上挂满了字画,到处是桌椅,桌上挤满了摆设。字画和摆设都是很贵买来的,而几乎全是假古董。懂眼的人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是假的,可是即使说了,将军也不在乎;遇到阴天下雨没事可作的时候,他不看那些东西,而一件件的算价钱:加到一块统计若干,而后分类,字画值多钱,铜器值若干,玉器……来回一算,他可以很高兴的过一早晨,或一后半天。
陈老先生不便说那些东西“都”是假的,也不便说“都”是真的,他指出几件不地道,而嘱咐将军:“以后再买东西,找我来;或是讲明了,付过了钱哪时要退就可以退,”他可惜那些钱。
“正好,我就去请你,买不买的,说会子话儿!”武将军马上想起话来。这所房子值五万;家里现在只剩了四个娘们,原先本是九个来着,裁去了五个,保养身体,修道。他有朝一日再掌兵权也不再多杀人,太缺德……陈老先生搭不上话,可是这么想:假若自己是宰相,还能不和将军们来往么?自己太褊狭,因为没作过官;一个儒者,书生的全部经验是由作官而来。他把心放开了些,慢慢的觉到武将军也有可爱之处,就拿将军的大方说,会长刚一提赈灾,他就认两千,无论怎说,这是有益于人民的……至少他不能得罪了将军,儿子的前途——文王的大德,武王的功绩,相辅而成,相辅而成!
仆人拿进一封信来。武将军接过来,随手放在福建漆的小桌上。仆人还等着。将军看了信封一眼:“怎回事?”“要将军的片子,要紧的信!”
“找张名片去,请王先生来!”王先生是将军的秘书。“王先生吃饭去了,大概得待一会儿……”
将军撕开了信封。抽出信纸,顺手儿递给了陈老先生:“老先生给看一眼,就是不喜欢念信!那谁,抽屉里有名片。”
陈老先生从袋中摸出大眼镜,极有气势的看信:“武将军仁兄阁下敬启者恭维起居纳福金体康宁为盼舍侄之事前曾面托是幸今闻钱子美次长与
将军仁兄交情甚厚次长与秦军长交情亦甚厚如蒙鼎助与次长书通一声则薄酬六千二位平分可也次长常至军长家中顺便一说定奏成功无任感激心照不宣祇祝钧安如小弟马应龙顿首”
陈老先生的胡子挡不住他的笑了。文人的身分,正如文人的笑的资料,最显然的是来自文字。陈老先生永远忘不了这封信。
“怎回事?”武将军问。
老先生为了难;这样的信能高声朗诵的给将军念一过吗?他们俩并没有多大交情;他想用自己的话翻译给将军,可是六千元等语是没法翻得很典雅的;况且太文雅了,将军是否能听得明白,也是个问题。他用白话儿告诉了将军,深恐将军感到不安;将军听明白了,只说了声:“就是别拜把子,麻烦!”态度非常的自然。
陈老先生明白了许多的事。
五
廉伯太太正在灯下给傻小子织毛袜子,嘴张着点,时时低声的数数针数。廉伯进来。她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的低下头去照旧作活。廉伯心中觉得不合适,仿佛不大认识她了。结婚时的她忽然极清楚浮现在心中,而面前的她倒似乎渺茫不真了。他无聊的,慢慢的,坐在椅子上。不肯承认已经厌恶了太太,可也无从再爱她。她现在只是一堆肉,一堆讨厌的肉,对她没有可说的,没有可作的。
“孩子们睡了?”他不愿呆呆的坐着。
“刚睡,”她用编物针向西指了指,孩子们是由刘妈带着在西套间睡。说完,她继续的编手中的小袜子。似用着心,又似打着玩,嘴唇轻动,记着针数;有点傻气。
廉伯点上枝香烟,觉到自己正象个烟筒,细长,空空的,只会冒着点烟。吸到半枝上,他受不住了,想出去,他有地方去。可是他没动,已经忙了一天,不愿再出去。他试着找她的美点,刚找到便又不见了。不想再看。说点什么,完全拿她当个“太太”看,谈些家长里短。她一声不出,连咳嗽都是在嗓子里微微一响,恐怕使他听见似的。
“嗨!”他叫了声,低,可是非常的硬,“哑巴!”
“哟!”她将针线按在心口上,“你吓我一跳!”
廉伯的气不由的撞上来,把烟卷用力的摔在地上,蹦起一些火花。“别扭!”
“怎啦?”她慌忙把东西放下,要立起来。
他没言语;可是见她害了怕,心中痛快了些,用脚把地上的烟蹂灭。
她呆呆的看着他,象被惊醒的鸡似的,不知怎样才好。“说点什么,”他半恼半笑的说,“老编那个鸡巴东西!离冬天还远着呢,忙什么!”
她找回点笑容来:“说冷可就也快;说吧。”
他本来没的可说,临时也想不出。这要是搁在新婚的时候,本来无须再说什么,有许多的事可以代替说话。现在,他必得说些什么,他与她只是一种关系;别的都死了。只剩下这点关系;假若他不愿断绝这点关系的话,他得天天回来,而且得设法找话对她说!
“二爷呢?”他随便把兄弟拾了起来。
“没回来吧;我不知道。”她觉出还有多说点的必要:“没回来吃饭,横是又凑上了。”
“得给他定亲了,省得老不着家。”廉伯痛快了些,躺在床上,手枕在脑后。“你那次说的是谁来着?”“张家的三姑娘,长得仙女似的!”
“啊,美不美没多大关系。”
她心中有点刺的慌。她娘家没有陈家阔,而自己在作姑娘的时候也很俊。
廉伯没注意她。深感觉到廉仲婚事的困难。弟弟自己没本事,全仗着哥哥,而哥哥的地位还没达到理想的高度。说亲就很难:高不成,低不就。可是即使哥哥的地位再高起许多,还不是弟弟跟着白占便宜?廉伯心中有点不自在:以陈家全体而言,弟弟应当娶个有身分的女子,以弟弟而言,痴人有个傻造化,苦了哥哥!慢慢再说吧!
把弟弟的婚事这么放下,紧跟着想起自己的事。一想起来,立刻觉得屋中有点闭气,他想出去。可是……“说,把小凤接来好不好?你也好有个伴儿。”
廉伯太太还是笑着,一种代替哭的笑:“随便。”“别随便,你说愿意。”廉伯坐起来。“不都为我,你也好有个帮手;她不坏。”
她没话可说,转来转去还是把心中的难过笑了出来。
“说话呀,”他紧了一板:“愿意就完了,省事!”“那么不等二弟先结婚啦?”
他觉出她的厉害。她不哭不闹,而拿弟弟来支应,厉害!设若她吵闹,好办;父亲一定向着儿子,父亲不能劝告儿子纳妾,可是一定希望再有个孙子,大成有点傻,而太太不易再生养。不等弟弟先结婚了?多么冠冕堂皇!弟弟算什么东西!十几年的夫妇,跟我掏鲇坏!他立起来,找帽子,不能再在这屋里多停一分钟。
“上哪儿?这早晚!”
没有回答。
六
微微的月光下,那个小门象图画上的,门楼上有些树影。轻轻的拍门,他口中有点发干,恨不能一步迈进屋里去。小凤的母亲来开,他希望的是小凤自己。老妈妈问了他一句什么,他只哼了一声,一直奔了北屋去。屋中很小,很干净,还摆着盆桂花。她从东里间出来:“你,哟?”
老妈妈没敢跟进来,到厨房去泡茶。他想搂住小凤。可是看了她一眼,心中凉了些,闻到桂花的香味。她没打扮着,脸黄黄的,眼圈有点发红,好似忽然老了好几岁。廉伯坐在椅上,想不起说什么好。
“我去擦把脸,就来!”她微微一笑,又进了东里间。
老妈妈拿进茶来,又闲扯了几句,廉伯没心听。老妈妈的白发在电灯下显着很松很多,蓬散开个白的光圈。他呆呆的看着这团白光,心中空虚。
不大一会儿,小凤回来了。脸上擦了点粉,换了件衣裳,年轻了些,淡绿的长袍,印着些小碎花。廉伯爱这件袍儿,可是刚才的红眼圈与黄脸仍然在心中,他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