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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因如此,《东京梦华录》被我反复阅读。我穿行在近千年前东京汴梁的大街小巷:宏伟的宫观,鳞次栉比的店铺,灯红酒绿的妓馆,我苦苦寻找一个人,那个叫孟元老的人,那个无所事事的玩主,他必定从清晨到深夜都在东京城内游荡,他必定如蜂蝶般追逐每一处红尘滚滚的热闹、每一处花团锦簇的繁华。
——他像张岱。但和张岱不一样的是,他着意把自己在繁华热闹中隐藏起来。所以整本《东京梦华录》,除《序》之外,没有任何一处出现第一人称。只有一次,他差点被找到了,那是在一家饭馆:
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琉璃浅棱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
——太奸诈了。“吾辈”也就是“我们”,孟元老混在几个酒肉朋友之间一闪而过,你还是不能把他辨认出来。
所以,《东京梦华录》笨拙的叙述中埋藏着一个本雅明式的主题:个人消失在都市的浩大人群中,他没有名字,没有面目,当然也没有“主观”。
古人不知本雅明,他们也就不理解孟元老。孟元老的冷漠几乎是令人恼怒的,行文中不仅没有国破家亡的感慨,“且记中尝及童蔡园第、后家戚里,当时借权灼焰,诱乱导亡之事,绝不因事而见,此盖不得杨衔之《洛阳伽蓝》法耳”(明秘册汇函本胡震亨跋)。
也就是说,该老兄谈到蔡京、童贯之类导致北宋败亡的元凶时居然也是不痛不痒,若无其事,他该向写《洛阳伽蓝记》的杨衔之学习,好好提高政治觉悟。
但杨衔之是作官的,是主流文人,抚今追昔、总结教训原是他的本分,孟元老不过一介平民,对政治既不在行亦无兴趣,他喜欢的事是:吃,看戏,逛街,从他对相关门径节制而准确的叙述来看,他还是青楼的常客。
所以,孟元老笔下的东京是浩大人群的东京,也是物质的东京、“商品极大丰富”的东京。他的流水帐式的笔法也许是由于笨拙,但也许正是这种物质之名的冗长罗列使这座大城成为“物”的奇观:
(大相国寺内)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近佛殿,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绣笔,用及潘谷墨,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头、帽子、特髻、冠子、条线之类。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现在的读者已经不知某些名目的所指,但是你知道这就像进了百货公司,“物”正无穷无尽地涌来……
孟元老的记忆有一种隐蔽的偏执,他不厌其烦地罗列物品,不厌其烦地历数店铺的名称;写到皇家礼仪和四时节庆时,他专注地铺陈种种程序性的细节,他的琐碎和具体是如此盛大,以至那座名叫东京的大城不像是伫立在某时某地,而像是由词语精密复杂地堆砌。这位建筑者是个疯狂的家伙,他就像卡尔维诺笔下向忽必烈汗讲述远方城市的马可·波罗,让一座城市在符号的坚硬光芒中呈现。
但有一个问题:孟元老会不会在他笔下的东京迷路?
出朱雀门东壁,亦人家。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其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过龙津桥南去,……东刘廉访宅,以南太学、国子监。过太学,又有横街,乃太学南门。街南熟药惠民南局……
如此一路行来,你还分得清东南西北吗?孟元老大概是不会迷路的,但他却把我们带进了错综复杂的迷宫,然后他就消失于茫茫人海。
“迷宫”,这应该不是孟元老的本意,他在努力把话说清,但就在这个过程中,文字本身失去了方向感,我竭力辨认,我感到身处21世纪的北京某处陌生的街道,深夜无人,梦魇正悄然降临……
——这就是孟元老的东京,在我的叙述中,它变成了本雅明的东京、卡尔维诺的东京、博尔赫斯的东京,变成了词语之城,变成了物质与人群的迷宫。这座城盛大、永恒,因为它是12世纪的东京汴梁,也是直到21世纪的一切大城。
所以,《东京梦华录》是一部奇书。当年的东京被黄河泥沙掩埋,沉睡在今日开封的地下,而这本书也同样沉睡……
赏心乐事谁家院
把春秋战国放一边,今夜且说《牡丹亭》。
《红楼梦》里,花已葬了,宝玉据说有应酬,兴头头凑到姐姐妹妹堆里去了,剩下黛玉一个在园子里寻寻觅觅,正好就听到梨香院里笛韵婉转,歌声悠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再听还有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得个大小姐心动神摇,如醉如痴,不免又哭了一泡。
哭什么呢?问林黛玉她未必说得出来,问红学家,他们倒是能说,你却要捂着耳朵跑,想必就是黛玉同志在与封建礼教的艰苦斗争中感到孤独、迷茫,云云。
这么揣测不是毫无根据,前几日看昆曲《牡丹亭》,戏单子上就把杜丽娘尊为反礼教的斗士。反封建、反礼教,这是通行了近百年的信条,我不敢非议,我只是觉得如此看《牡丹亭》和如此看《红楼梦》都未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也吃了,不知滋味也。
古人和今人一样,都爱说大道理也都讨厌大道理,比如《牡丹亭》里,一上来杜丽娘她爹就板着脸教训:整天睡懒觉,不好好读书,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上进!这和此时的爹是一样的口吻,当然不招人喜欢,但恐怕一百年后的爹也还是这么说话。
于是问题少女杜丽娘就不得不爬起来读书,读书之余就“游园”、“惊梦”,就被一片落花吓掉了卿卿性命。
我在台下摇头晃脑听到这儿,几乎要跳起来:汤显祖汤先生啊,如今可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让中国人民怎么相信天下还有这么脆弱的水做的人儿?何况据说她还是反礼教的斗士!
——这就是今人和古人的重大不同,在古人,比如汤显祖、曹雪芹和杜丽娘、林黛玉看来,这个红尘滚滚、良辰美景的世界是真的托在一朵花上,它随时会坠落、陨灭,“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绝对的幻灭感和绝对的脆弱感,在《红楼梦》中,黛玉听到的正是《牡丹亭》的曲子,中国古代文明中两个最脆弱、最敏感、最阴柔的灵魂必然相遇。
脆弱有什么好?值得你摇头晃脑地赞叹?看官必会如此断喝。我承认,脆弱没什么好,我正在努力将自己锻炼成钢铁战士,我要说的只是,对脆弱没感觉肯定是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的,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当然不要紧,比较要紧的是,一种丝毫没有脆弱感的文明,其中所有的人都会像吃了伟哥,兴致勃勃,亢奋折腾,热火朝天地瞎忙活,死气白赖地硬挺着,硬挺着为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今夜且听《牡丹亭》,昆曲是软的,颓的,在无穷无尽的水磨缠绵中,姹紫嫣红开遍处,终付与断井残垣,走过了三生路,便是曲终人散,茫然四顾,问一声:“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陶庵梦忆》
1。张岱喜欢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鬟,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骏马奔跑的姿态,神奇的灯,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还有梨园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这些都是张岱喜欢的事。
2。张岱还喜欢锣鼓吹打,喜欢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张岱。张岱叹道:人太多了,太挤了,太闹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张岱。
3。张岱是爱繁华、爱热闹的人。张岱之生是为了凑一场大热闹,所以张岱每次都要捱到热闹散了、繁华尽了。
4。张岱,字宗子,居绍兴,生死于明清之际。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到老了,一言以总之,呼之曰:死老鬼!
5。张岱之后百年,有贾宝玉生于金陵。张岱所爱亦为宝玉所爱,宝玉之阅尽大观正如张岱凑够了热闹。该二人皆有与生俱来的冲动——成为“废物”,“废”了自己。故异史氏曰:宝玉岂“死老鬼”张岱投胎转世欤?张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娲补天所遗的一块废石?
6。张岱毕生足迹,南不过绍兴,北至兖州。山东、江苏、浙江,由圣人发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风月,地图上狭窄的一条正是古中国文明的中心。时当晚明,据说资本主义在此萌芽了,据说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9。张岱和他的人群正无边无际地欢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不知道北方的蛮族正撞击帝国的长城,不知道一个下岗驿丁的身后正聚集着更广大的人群,这是一支沉默、饥饿、仇恨的大军。
10。张岱不知道。张岱知道的是: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维将裂,张岱在内心深处等待那一刻。那和满洲的铁骑无关,和李自成的义旗无关,和历史无关,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尘埃落定。所以——
11。张岱和他的人群见证了“末世”。他们见证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见证了缓缓降临的浩大的宿命。休说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这种宿命的末世感将穿越康乾盛世,结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谓“阆苑奇葩”:《红楼梦》。《红楼梦》是无数梦的影子,其中有张岱的梦。
12。张岱晚年耽于梦。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
13。张岱此时国破家忘,流离山野。所存者,惟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张,折腿的古鼎,断弦的琴,几本残书。还有梦。还有用秃笔蘸着缺砚写下的字。字迹想来是枯淡的,但应是依然妩媚,如当年旧事藏于白头宫女眼角眉梢。
14。张岱真正喜欢的事是: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文字。
15。张岱好文字。不是那种正大的好,是纨绔子弟的那种好。好得有点儿赖皮,好得不讲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开了,但二袁其实还是官员气派,作爽朗作洒脱,自高处平易近人;至于竟陵诸家,越放开越别扭,如仆人扮老爷,手脚不知何处安置。倒是张岱,便是赖皮,便是不讲道理,也是娘胎里带来的随便。
16。张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时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目不暇接。张岱爱热闹,文字也热闹,眼观六路,下笔如飞,无黏滞、无间断。小品文字,写慢容易,写快难。快而又磊磊落落、跌荡流转如张岱者,尤难。
17。张岱纨绔也,故有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报恩塔》起首一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此类句子均如一声断喝,当者披靡。
18。张岱在文字中注视他的城郭人民,他失去的一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