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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她哭起来了,“我受不了,我不能这么着去给爸丢人。”
“丢人!”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一个唱大鼓的,还讲得起丢人不丢人?”
秀莲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她对他最后的一丝情意,也完了。从今以后,事情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他根本不爱她。她为他离开家,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他对此,却完全无动于衷!
当天晚上,张文又走了。一去就是三天。秀莲气息奄奄,分不出白天黑夜。死吧,痛苦也就从此结束了。死了倒省得遭罪,可是还有孩子呢!娘犯了罪,造了孽,为什么要孩子也跟着去死?
第二天,她起了床。虚弱不堪,路也走不动。打张文走了以后,她只吃了一点糍粑,喝了两口水。她得出去走走,透口气。走起来真费劲,每走一步,脚如针扎,腿肿得寸步难行。朝哪儿走?她不知道。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捱,蹒跚着,走几步就停下来歇一歇。走了不久,她看出已经走到爸爸家那条街的尽头。不能去,决不能去。她扭转身,很快回到小屋里。
也许张文的朋友会来找他。在这样冷清清、孤单单的日子里,有个人说说话也好。她可以求他们去找张文,把他叫回家来。可是没人来,她猜得出,这是为什么。他们以前来,是为了看她,看看重庆唱大鼓最有名的角儿。这会儿,她又病又丑,谁还希罕来看她?大肚子女人,有什么好看!她在小屋里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
孩子又在踢腾,她难过得很。可心头的难过更厉害。可怕的是今后,要是孩子生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屋子里,怎么好?汗珠子一颗颗打她脑门上冒出来。她什么也不懂。要是活生生的孩子一下子打她肚子里蹦出来,怎么办?听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会拚命叫唤,真有那么可怕吗?好象肚子里每踢腾一下,她的难过就增加一分,越来越难以忍受。
她昏昏沉沉地躺着,哪怕张文回来看看也好。胡同里一有脚步声,她就抬起头来听。
这个破胡同里,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脚步声一直不断。她知道张文不会再来了。说不定爸爸,或者大凤会来看她。光是这么想想,也使她得到不少安慰。不过她心里明白,他们是不会来的。他们过的,是跟她截然不同的生活。就象地球绕着太阳转一样,他们循规蹈矩,过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活。而她呢,却走投无路,再也过不了正经日子。
两天以后,张文冒冒失失撞了进来。他穿了件崭新的西式衬衫,打着绸领带,一条色彩鲜艳的手绢,插在上衣口袋里。他晒黑了,挺漂亮。她一见他,就为他的离去,找了种种理由:他可能是想法儿挣钱去了,好吃饭呀,他爱她,所以拚命地为了她干活去了。她见了他,把心里的怨气压了一压。不论怎么说,他是她的情人,是她的男人。可是,张文没有理她。他忙着打行李。她看着他,莫名其妙,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把他的短裤、衬衫,还有她给洗干净的袜子,都拾掇起来,装进一只浅颜色的新皮箱里,那是他刚刚拎回来的。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不过还是没说话。
他停下手来,看着她。眼神不那么凶了,透出怜悯的神色。他那抿得紧紧的嘴上,挂了一丝笑。“我以后不回来了,”他说,“我要到印度去。”接着又打他的包。
她楞住了,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哎呀,印度,那么远。她打床上跳下,拉他的袖子。
“我也去,张文,你上哪儿,我也上哪儿。我不怕。”
他笑了起来,“别那么孩子气。打着那么大肚子,怎么跟我去。带着个快冒头的小杂种,跟我去,那才有看头呢!快住嘴吧,我要做的事多着呢。”
她心里一寒到底。她放了他的胳膊,坐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害怕到极点。“我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办呢?”她问。
“回家去。”
“不等……”
“还等什么?”
“不等孩子生下来啦?”
“咳,回去吧!别再叨叨什么等不等的了。放聪明点儿吧。你把我吃了个精光,我所有的都花在你身上了,这还不够吗?咱不是没有过过好日子。我尽了我的力量来满足你,现在我要走了,办不到了,别那么死心眼。”
她扑倒在地板上,抱住他的双腿。“你一点也不爱我了吗?”
“当然爱你,”他更快地收拾起来。“我要是不爱你,你还能怀上孩子吗?”
她躺在地上,精疲力竭,站不起来。她有气无力地问:“咱俩今后,今后怎么办呢?”
“那谁说得上?别指望我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要是到了印度,有哪个姑娘看上我,我就得跟她好。我对女人硬不起来。人有情我有义嘛,对你不也是这样吗?已经给过你甜头了。”他嬉皮笑脸看着躺在他脚下的秀莲,摸了摸自己贼亮贼亮的头发。“你已经尝到甜头了,不是吗?”
收拾完东西,他在屋子里周遭看了一遍,是不是还丢下了什么。完了,用英文说了句:“古特拜,”就没影儿了。
他留下一间小屋,一张竹床,床上有一床被子,因为太厚,装不进皮箱。此外还有两把竹椅子,一张竹桌子和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秀莲在床上躺着,直到饿得受不住了,才爬了起来。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得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也许能靠卖唱,挣点儿钱糊口。只要熬到把孩子生下来,就可以随便找个戏园子,去挣钱。不管干什么,只要能挣钱,能养活孩子就成。她尝够了这场爱情的苦头,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让人卖了呢,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比这强。第二天,她整整躺了一天。起床的时候,腿肿得老粗,连袜子都穿不上了。她知道自己很脏,好多天没换过衣服,发出一股叫花子的味道。下午,她到江边一些茶馆里去转了转。茶馆老板听说她想找个活儿干,都觉得好笑。扛着个米袋大的肚子,谁要呀!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辫子散了,一头都是土。肿胀的双腿,跟身子一样沉重。嘴唇干裂得发疼,眼珠上布满血丝。走到大门口,她在台阶上坐下,再也挪不动步了。多少日子没换衣服,衣服又湿,又粘。干脆跳到嘉陵江里去,省得把孩子生出来遭罪。
她挣扎起来,又走回小屋去。屋门开着,她站住,吃了一惊。谁来了?张文改变主意了?还是有贼来偷她那宝贝被子呢?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屋子里赶,说什么也不能让人把被子偷走……突然,她收住了脚步。黄昏时暗淡的光线,照着一个低头坐在床沿上的人影。
“爸,”她叫起来,“爸!”她跪下来,把头靠在他膝上,撕肝裂肺地哭了起来。
“听说他走了,”宝庆说,“这下你可以回家了。我一直不能来,他吓唬我说,要宰了我。现在他走了,这才来接你回家。”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充满疑惧和惊讶。“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回去,爸?”
“能,全家都等着你呢,快走吧。”
“可是妈妈……她会说什么呢?”
“她也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宝庆卷起铺盖,用胳膊夹着,带她走了出去。“等孩子生下来,我要跟着您唱一辈子,”秀莲发了愿,“我再不干蠢事了。”她忽然住了脚。“等等,爸爸,我忘了点儿东西。”她使劲迈着肿胀的腿,又回到她的小屋里。
她想再看一眼这间屋子,忘不了呀!这是她跟人同居过的屋子,本以为是天堂,却原来是折磨她的牢房。她的美梦,在这儿彻底破灭了。她站在门口,仔仔细细,把小屋再次打量了一番,深深记在心里。然后,她和爸爸手搀手,走了出来。他们是人生大舞台上,受人拨弄的木偶。一个老人,一个怀了孕的姑娘,她正准备把另一个孤苦无告的孩子,带到苦难的人间来。
大凤满怀热情地迎接妹妹。二奶奶在自个儿屋里坐着。她本打算坚持*杭桓*莲说话。可是见了她从小养大的女儿,眼泪也止不住涌了出来。“哼,坏丫头,”她激动地叫了起来,“来吧,我得把你好好洗洗,叫你先上床睡一觉。”
对面屋里,大凤的儿子小宝用小手拍打着地板,咯咯地笑。秀莲见了他,也笑了起来。
二十七
秀莲又成了家里的人。她很少麻烦爸爸。她已经长大成人,比以前懂事多了,也体贴多了。有天早晨,她要宝庆给她买件宽大的衣服。她知道爸爸一向讲究衣著,所以特别说明,不要绸子缎子的,只要最便宜,最实惠的布的。
宝庆要她到医院里去作产前检查。起先她不肯,怕医生发现她没结过婚。宝庆懂得医学常识,跟她说,检查一下,对孩子有好处。大夫不管闲事,只关心孩子的健康。爸爸这么热心,终于打动秀莲,她上了医院。尽管她受了那么多折磨,医生还是说她健康状况很好,只是得多活动。
每天吃过午饭,宝庆总督促她出去走走,她不肯。在重庆,谁都认得她。她不乐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宝庆也不勉强,但还是提醒她,要听大夫的意见。于是,每天晚上,等散了戏,爷儿俩在漆黑的街道上散步。在这种时候,宝庆才发现,秀莲真是大大地变了样。他们在上海、南京、北平住的时候,晚上散了戏,爷儿俩在街上走,秀莲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不时拉拉他的手,没完没了地提问题。如今她走得很慢,老落在后面,仿佛她没脸跟他并肩走道儿。怎么安慰她呢?他挖空心思,想不出道道儿来。“要是能找到孟先生就好了,”他说得挺响,“什么事他都能给说出个道理来。”
“我什么也不打算想,”秀莲闷闷不乐地说,“我一心一意等着快点儿把孩子生下来。最好什么也不想。”
宝庆无言可对。要是她不打算想,何必勉强她呢。他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堵得慌。
在昏暗的黑夜里,他觉得她是个年青纯洁的妈妈,肚子里怀着无罪的孩子。不管孩子的爹是谁,孩子是无辜的。他会象他妈一样,善良,清白。“爸,您会疼我的孩子吗?”她突然问,“您会跟疼小宝一样疼他吗?”
又象是早先的小秀莲了,给爸爸出了个难题。
“当然罗,”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孩子都可人疼的。”“爸,您得比疼小宝更疼他,”她说,“他是个私孩子,没有爹,您得比当爹的还要疼他。”
“那是一定。”他同意了,她为什么要提起孩子是私生的?为什么要特别疼她的孩子呢?为什么他要比当爹的,还要疼这个孩子呢?
过了一个礼拜,秀莲生了个女儿。五磅重,又红,又皱巴,活象个百岁老儿。
在秀莲看来,她是世界上顶顶漂亮,顶顶聪明,顶顶健壮的孩子。她今天的世界,就是这一间卧室,一个小小的婴儿,睡在她的身边。
生孩子痛苦不过,但痛苦一旦过去,秀莲觉得自己简直得到了新生。极度的痛苦,那一连几小时折磨她的产钳,把她的罪孽洗净了。她赎了罪,如今平静了。她完成了女人的使命,给人世添了个孩儿。她瞧着可笑的小皱脸儿,紧紧搂住她的小身子。这是她的宝贝,她的骨肉,血管里流着的,是她的血液。她身上没有张文的份儿。幸亏是个闺女,不是小子。如果是小子,她就要担心他会变成张文第二。她是秀莲的缩影,会长成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姑娘。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