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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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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大爷极细心地听取二哥的陈述,只在必要的地方“啊”一下或“哈”一下。二哥 原来有些紧张,看到定大爷这么注意听,他脸上露出真的笑意。他心里说:哼,不亲自 到药铺问问,就不会真知道有没有万应锭!心中虽然欢喜,二哥可也没敢加枝添叶,故 意刺激定大爷。他心里没底——那个旗人是天之骄子,所向无敌的老底。

二哥说完,定大爷闭上眼,深思。而后,睁开眼,他用细润白胖,大指上戴着个碧 绿明润的翡翠扳指的手,轻脆地拍了胖腿一下:“啊!啊?我看你不错,你来给我办学 堂吧!”“啊?”二哥吓了一跳。

“你先别出声,听我说!”定大爷微微有点急切地说:“大清国为什么……啊?” 凡是他不愿明说的地方,他便问一声“啊”,叫客人去揣摩。“旗人,象你说的那个什 么多,啊?去巴结外国人?还不都因为幼而失学,不明白大道理吗?非办学堂不可!非 办不可!你就办去吧!我看你很好,你行!哈哈哈!”

“我,我去办学堂?我连学堂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二哥是不怕困难的人,可是 听见叫他去办学堂,真有点慌了。

定大爷又哈哈地笑了一阵。平日他所接触到的人,没有象二哥这么说话的。不管他 说什么,即使是叫他们去挖祖坟,他们也***鞘堑卮鹩ψ拧K侵溃换岫屯*说过什么,他们也就无须去挖坟了。二哥虽然很精明,可到底和定大爷这样的人不大来往,所以没能沉住了气。定大爷觉得二哥的说话法儿颇为新颖,就仿佛偶然吃一口窝窝 头也怪有个意思儿似的。“我看你可靠!可靠的人办什么也行!啊?我找了不是一天啦,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可靠的!你就看我那个管家吧,啊?我叫他去买一只小兔儿, 他会赚一匹骆驼的钱!哈哈哈!”

“那,为什么不辞掉他呢?”这句话已到唇边,二哥可没敢说出来,省得定大爷又 笑一阵。

“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五年前就想辞了他!可是,他走了,我怎么办呢?怎 见得找个新人来,买只小兔,不赚三匹骆驼的钱呢?”

二哥要笑,可是没笑出来;他也不怎么觉得一阵难过。他赶紧把话拉回来:“那, 那什么,定大爷,您看王掌柜的事儿怎么办呢?”

“那,他不过是个老山东儿!”

这句话伤了二哥的心。他低下头去,半天没说出话来。“怎么啦?怎么啦?”定大 爷相当急切地问。在他家里,他是个小皇帝。可也正因如此,他有时候觉得寂寞、孤独。 他很愿意关心国计民生,以备将来时机一到,大展经纶,象出了茅庐的诸葛亮似的。可 是,自幼儿娇生惯养,没离开过庭院与花园,他总以为老米白面,鸡鸭鱼肉,都来自厨 房;鲜白藕与酸梅汤什么的都是冰箱里产出来的。他接触不到普通人所遇到的困难与问 题。他有点苦闷,觉得孤独。是呀,在家里,一呼百诺;出去探望亲友,还是众星捧月 ;看见的老是那一些人,听到的老是那一套奉承的话。他渴望见到一些新面孔,交几个 真朋友。因此,他很容易把初次见面的人当作宝贝,希望由此而找到些人与人之间的新 关系,增加一些人生的新知识。是的,新来上工的花把式或金鱼把式,总是他的新宝贝。 有那么三四天,他从早到晚跟着他们学种花或养鱼。可是,他们也和那个管家一样,对 他总是那么有礼貌,使他感到难过,感到冷淡。新鲜劲儿一过去,他就不再亲自参加种 花和养鱼,而花把式与鱼把式也就默默地操作着,对他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好象不同种 的两只鸟儿相遇,谁也不理谁。

这一会儿,二哥成为定大爷的新宝贝。是呀,二哥长得体面,能说会道,既是旗人,又不完全象个旗人——至少是不象管家那样的旗人。哼,那个管家,无论冬夏,老穿着 护着脚面的长袍,走路没有一点声音,象个两条腿的大猫似的!

二哥这会儿很为难,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嗯,反正定大爷不是他的佐领,得罪了 也没太大的关系。实话实说吧:“定大爷!不管他是老山东儿,还是老山西儿,他是咱 们的人,不该受洋人的欺侮!您,您不恨欺压我们的洋人吗?”说罢,二哥心里痛快了 一些,可也知道恐怕这是沙锅砸蒜,一锤子的买卖,不把他轰出去就是好事。

定大爷楞了一会儿:这小伙子,教训我呢,不能受!可是,他忍住了气;这小伙子 是新宝贝呀,不该随便就扔掉。“光恨可有什么用呢?啊?咱们得自己先要强啊!”说 到这里,定大爷觉得自己就是最要强的人:他不吸鸦片,晓得有个林则徐;他还没作官, 所以很清廉;他虽爱花钱,但花的是祖辈留下来的,大爷高兴把钱都打了水飘儿玩,谁 也管不着……“定大爷,您也听说了吧,四外闹义和团哪!”

二哥这么一提,使定大爷有点惊异。他用翡翠扳指蹭了蹭上嘴唇上的黑而软的细毛 ——他每隔三天刮一次脸。关于较比重大的国事、天下事,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配去议 论。

是呀,事实是这样:他的亲友之中有不少贵人,即使他不去打听,一些紧要消息也 会送到他的耳边来。对这些消息奇…书…网,他高兴呢,就想一想;不高兴呢,就由左耳进来,右 耳出去。

他想一想呢,是关心国家大事;不去想呢,是沉得住气,不见神见鬼。不管怎 么说吧,二哥,一个小小的旗兵,不该随便谈论国事。对于各处闹教案,他久有所闻, 但没有特别注意,因为闹事的地方离北京相当的远。当亲友中作大官的和他讨论这些事 件的时候,在感情上,他和那些满族大员们一样,都很讨厌那些洋人;在理智上,他虽 不明说,可是暗中同意那些富贵双全的老爷们的意见:忍口气,可以不伤财。是的,洋 人不过是要点便宜,给他们就是了,很简单。至于义和团,谁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饥荒 来呢?他必须把二哥顶回去:“听说了,不该闹!你想想,凭些个拿着棍子棒子的乡下佬儿,能打得过洋人吗?

啊?啊?“他走到二哥的身前,嘴对着二哥的脑门子,又问了 两声:”啊?啊?“

二哥赶紧立起来。定大爷得意地哈哈了一阵。二哥不知道外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也不晓得大清国到底有多么大的力量。最使他难以把定大爷顶回去的是,他自己也不知 道自己有多大力量。他只好改变了口风:“定大爷,咱们这一带可就数您德高望重,也 只有您肯帮助我们!您要是揣起手儿不管,我们这些小民可找谁去呢?”

定大爷这回是真笑了,所以没出声。“麻烦哪!麻烦!”他轻轻地摇着头。二哥看 出这种摇头不过是作派,赶紧再央求:“管管吧!管管吧!”

“可怎么管呢?”

二哥又愣住了。他原想定大爷一出头,就能把教会压下去。看样子,定大爷并不准 备那么办。他不由地又想起十成来。是,十成作的对!官儿们不管老百姓的事,老百姓 只好自己动手!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看哪,”定大爷想起来了,“我看哪,把那个什么牧师约来,我给他一顿饭吃,大概事情也就可以过去了。啊?”

二哥不十分喜欢这个办法。可是,好容易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不便再说什么。“那,您就分心吧!”他给定大爷请了个安。他急于告辞。虽然这里的桌椅都是红木的,墙上 挂着精裱的名人字画,而且小书童隔不会儿就进来,添水或换茶叶,用的是景德镇细磁 盖碗,沏的是顶好的双熏茉莉花茶,他可是觉得身上和心里都很不舒服。首先是,他摸 不清定大爷到底是怎么一个人,不知对他说什么才好。他愿意马上走出去,尽管街上是 那么乱七八糟,飞起的尘土带着马尿味儿,他会感到舒服,亲切。

可是,定大爷不让他走。他刚要走,定大爷就问出来:“你闲着的时候,干点什么?

养花?养鱼?玩蛐蛐?“不等二哥回答,他先说下去,也许说养花,也许说养鱼,说着 说着,就又岔开,说起他的一对蓝眼睛的白狮子猫来。二哥听得出来,定大爷什么都知 道一点,什么可也不真在行。二哥决定只听,不挑错儿,好找机会走出去。

二哥对定大爷所用的语言,也觉得有点奇怪。他自己的话,大致可以分作两种:一 种是日常生活中用的,里边有不少土话,歇后语,油漆匠的行话,和旗人惯用的而汉人 也懂得的满文词儿。他最喜欢这种话,信口说来,活泼亲切。另一种是交际语言,在见 长官或招待贵宾的时候才用。他没有上过朝,只能想象:皇上若是召见他,跟他商议点 国家大事,他大概就须用这种话回奏。这种话大致是以云亭大舅的语言为标准,第一要 多用些文雅的词儿,如“台甫”,“府上”之类,第二要多用些满文,如“贵牛录”, “几栅栏”

等等。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吐字要十分清楚,所以顶好有个腔调,并且随时 要加入“***鞘恰保瞎П暇矗绮淮笙舶庵帜们蛔魇频挠镅裕恳辉擞茫途醯*自己是在装蒜。它不亲切。可是,正因为不亲切,才听起来象官腔,象那么回事儿。

定大爷不耍官腔,这叫二哥高兴;定大爷没有三、四品官员的酸味儿。使二哥不大 高兴的是:第一,定大爷的口里还有不少好几年前流行而现在已经不大用的土语。这叫 他感到不是和一位青年谈话呢。听到那样的土语,他就赶紧看一看对方,似乎怀疑定大 爷的年纪。第二,定大爷的话里有不少虽然不算村野,可也不算十分干净的字眼儿。二 哥想得出来:定大爷还用着日久年深的土语,是因为不大和中、下层社会接触,或是接 触的不及时。他可是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官宦之家的,受过教育的子弟,嘴里会不干不 净。是不是中等旗人的语言越来越文雅,而高等旗人的嘴里反倒越来越简单,俗俚呢? 二哥想不清楚。

更叫他不痛快的是:定大爷的话没头没脑,说着说着金鱼,忽然转到:“你看,赶 明儿个我约那个洋人吃饭,是让他进大门呢?还是走后门?”这使二哥很难马上作出妥 当的回答。他正在思索,定大爷自己却提出答案:“对,叫他进后门!那,头一招,他 就算输给咱们了!告诉你,要讲斗心路儿,红毛儿鬼子可差多了!啊?”

有这么几次大转弯,二哥看清楚:定大爷是把正经事儿搀在闲话儿说,表示自己会 于谈笑之中,指挥若定。二哥也看清楚:表面上定大爷很随便,很天真,可是心里并非 没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办法必是从日常接触到的达官贵人那里学来的,似乎有点道 理,又似乎很荒唐。二哥很不喜欢这种急转弯,对鬼子进大门还是走后门这类的问题, 也不大感觉兴趣。他急于告别,一来是他心里不大舒服,二来是很怕定大爷再提起叫他 去办学堂。

十一

牛牧师接到了请帖。打听明白了定大爷是何等人,他非常兴奋。来自美国,他崇拜 阔人。他只尊敬财主,向来不分析财是怎么发的。因此,在他的舅舅发了财之后,若是 有人暗示:那个老东西本是个流氓。他便马上反驳:你为什么没有发了财呢?可见你还 不如流氓!因此,他拿着那张请帖,老大半天舍不得放下,几乎忘了定禄是个中国人, 他所看不起的中国人。这时候,他心中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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