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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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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将入相——“出将”和“入相”是传统戏剧舞台上的“上场门”和“下场门”, 这里借用“将”“相”,有盼成大器的意思。210

高脚碟,以备把杂拌儿中的糖豆子、大扁杏仁等等轻巧地放在碟上,好象是为给他 自己上供。一边摆弄,一边吃;往往小纸碟还没都糊好,杂拌儿已经不见了;尽管是这 样,他也得到一种快感。杂拌儿吃完,他就设计糊灯笼,好在灯节悬挂起来。糊完春灯, 他便动手糊风筝。这些小事情,他都极用心地去作;一两天或好几天,他逢人必说他手 下的工作,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在不断的商讨中,往往得到启发,他就从新设计,以 期出奇制胜,有所创造。若是别人不愿意听,他便都说给我大姐,闹得大姐脑子里尽是 春灯与风筝,以至耽误了正事,招得婆婆鸣炮一百零八响!

他们玩耍,花钱,可就苦了我的大姐。在家庭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他们不能不吵嘴,以资消遣。十之八九,吵到下不来台的时候,就归罪于我的大姐,一致进行讨伐。大姐 夫虽然对大姐还不错,可是在混战之中也不敢不骂她。好嘛,什么都可以忍受,可就是 不能叫老人们骂他怕老婆。因此,一来二去,大姐增添了一种本事:她能够在炮火连天 之际,似乎听到一些声响,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似乎是她给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针。可怜的大姐!

大姐来到,立刻了解了一切。她马上派二姐去请“姥姥”,也就是收生婆。并且告 诉二姐,顺脚儿去通知婆家:她可能回去的晚一些。大姐婆家离我家不远,只有一里多 地。

二姐飞奔而去。

姑母有了笑容,递给大姐几张老裕成钱铺特为年节给赏与压岁钱用的、上边印着刘 海戏金蟾的、崭新的红票子,每张实兑大钱两吊。同时,她把弟妇生娃娃的一切全交给 大姐办理,倘若发生任何事故,她概不负责。

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时候,大姐的公公正和儿子在院里放花炮。今年,他们负债超 过了往年的最高纪录。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他们理应想一想怎么还债,怎么节省开支, 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债主子们把门环子敲碎。没有,他们没有那么想。大姐婆婆不知由哪 里找到一点钱,买了头号的大糖瓜,带芝麻的和不带芝麻的,摆在灶王面前,并且瞪着 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别不三不四地顺口开河,瞎扯!”两 位男人呢,也不知由哪里弄来一点钱,都买了鞭炮。老爷儿俩都脱了长袍。老头儿换上 一件旧狐皮马褂,不系钮扣,而用一条旧布褡包松拢着,十分潇洒。大姐夫呢,年轻火 力壮,只穿着小棉袄,直打喷嚏,而连说不冷。鞭声先起,清脆紧张,一会儿便火花急 溅,响成一片。儿子放单响的麻雷子,父亲放双响的二踢脚,间隔停匀,有板有眼:噼 啪噼啪,咚;噼啪噼啪,咚——当!这样放完一阵,父子相视微笑,都觉得放炮的技巧 九城第一,理应得到四邻的热情夸赞。不管二姐说什么,中间都夹着麻雷子与二踢脚的 巨响。于是,大姐的婆婆仿佛听见了:亲家母受了煤气。“是嘛!”她以压倒鞭炮的声 音告诉二姐:“你们穷人总是不懂得怎么留神,大概其喜欢中煤毒!”她把“大概”总 说成“大概其”,有个“其”字,显着多些文采,说完,她就去换衣裳,要亲自出马, 去抢救亲家母的性命,大仁大义。佐领与骁骑校根本没注意二姐说了什么,专心一志地 继续放爆竹。即使听明白了二姐的报告,他们也不能一心二用,去考虑爆竹以外的问题。

我生下来,母亲昏了过去。大姐的婆母躲在我姑母屋里,二目圆睁,两腮的毒气肉 袋一动一动地述说解救中煤毒的最有效的偏方。姑母老练地点起兰花烟,把老玉烟袋嘴 儿斜放在嘴角,眉毛挑起多高,准备挑战。

“偏方治大病!”大姐的婆婆引经据典地说。

“生娃娃用不着偏方!”姑母开始进攻。

“那也看谁生娃娃!”大姐婆婆心中暗喜已到人马列开的时机。

“谁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气的偏方!”姑母从嘴角撤出乌木长烟袋,用烟锅子指着客 人的鼻子。

“老姑奶奶!”大姐婆婆故意称呼对方一句,先礼后兵,以便进行歼灭战。“中了 煤气就没法儿生娃娃!”

在这激烈舌战之际,大姐把我揣在怀里,一边为母亲的昏迷不醒而落泪,一边又为 小弟弟的诞生而高兴。二姐独自立在外间屋,低声地哭起来。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 揣起来,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么强,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险。二

姑母高了兴的时候,也格外赏脸地逗我一逗,叫我“小狗尾巴”,因为,正如前面 所交代的,我是生在戊戌年(狗年)的尾巴上。连她高了兴,幽默一下,都不得人心! 我才不愿意当狗尾巴呢!伤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即使没有罪名,也是个过错!看,直 到今天,每逢路过狗尾巴胡同,我的脸还难免有点发红!

不过,我还要交代些更重要的事情,就不提狗尾巴了吧。可以这么说:我只赶上了 大清皇朝的“残灯末庙”。在这个日落西山的残景里,尽管大姐婆婆仍然常常吹*缢亲*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可是谁也明白她是虚张声势,威风只在嘴皮子上了。是呀,连 向她讨债的卖烧饼的都敢指着她的鼻子说:“吃了烧饼不还钱,怎么,还有理吗?”至 于我们穷旗兵们,虽然好歹地还有点铁杆庄稼,可是已经觉得脖子上仿佛有根绳子,越 勒越紧!

以我们家里说,全家的生活都仗着父亲的三两银子月饷,和春秋两季发下来的老米 维持着。多亏母亲会勤俭持家,这点收入才将将使我们不至沦为乞丐。

二百多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 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 汪死水里。是呀,以大姐的公公来说吧,他为官如何,和会不会冲锋陷阵,倒似乎都是 次要的。他和他的亲友仿佛一致认为他应当食王禄,唱快书,和养四只靛颏儿。同样地, 大姐丈不仅满意他的“满天飞元宝”,而且情愿随时为一只鸽子而牺牲了自己。是,不 管他去办多么要紧的公事或私事,他的眼睛总看着天空,决不考虑可能撞倒一位老太太 或自己的头上碰个大包。他必须看着天空。万一有那么一只掉了队的鸽子,飞的很低, 东张西望,分明是十分疲乏,急于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见此光景,就是身带十万火急的 军令,他也得飞跑回家,放起几只鸽子,把那只自天而降的“元宝”裹了下来。能够这 样俘获一只别人家的鸽子,对大姐夫来说,实在是最大最美的享受!至于因此而引起纠 纷,那,他就敢拿刀动杖,舍命不舍鸽子,吓得大姐浑身颤抖。

是,他们老爷儿俩都有聪明、能力,细心,但都用在从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得到享受 与刺激。他们在蛐蛐罐子、鸽铃、干炸丸子……等等上提高了文化,可是对天下大事一 无所知。

他们的一生象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胡涂的梦。妇女们极讲规矩。是呀,看 看大姐吧!她在长辈面前,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而且笑容始终不懈地摆在脸上。同时, 她要眼观四路,看着每个茶碗,随时补充热茶;看着水烟袋与旱烟袋,及时地过去装烟, 吹火纸捻儿。她的双手递送烟袋的姿态够多么美丽得体,她的嘴唇微动,一下儿便把火 纸吹燃,有多么轻巧美观。这些,都得到老太太们(不包括她的婆婆)的赞叹,而谁也没注意她的腿经常浮肿着。在长辈面前,她不敢多说话,又不能老在那儿呆若木鸡地侍 立。她须精心选择最简单而恰当的字眼,在最合适的间隙,象舞台上的锣鼓点儿似的那 么准确,说那么一两小句,使老太太们高兴,从而谈得更加活跃。

这种生活艺术在家里得到经常的实践,以备特别加工,拿到较大的场合里去。亲友 家给小孩办三天、满月,给男女作四十或五十整寿,都是这种艺术的表演竞赛大会。至 于婚丧大典,那就更须表演的特别精采,连笑声的高低,与请安的深浅,都要恰到好处, 有板眼,有分寸。姑母和大姐的婆婆若在这种场合相遇,她们就必须出奇制胜,各显其 能,用各种笔法,旁敲侧击,打败对手,传为美谈。办理婚丧大事的主妇也必须眼观六 路、耳听八方,随时随地使这种可能产生严重后果的耍弄与讽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同时,她还要委托几位负有重望的妇女,帮助她安排宾客们的席次,与入席的先后次序。 安排得稍欠妥当,就有闹得天翻地覆的危险。她们必须知道谁是二姥姥的姑舅妹妹的干 儿子的表姐,好来与谁的小姨子的公公的盟兄弟的寡嫂,作极细致的分析比较,使她们 的席位各得其所,心服口服,吃个痛快。经过这样的研究,而两位客人是半斤八两,不 差一厘,可怎么办呢?要不怎么,不但必须记住亲友们的生年月日,而且要记得落草儿 的时辰呢!这样分量完全相同的客人,也许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呀!可是二嫂恰好比 六嫂早生了一点钟,这就解决了问题。当然,六嫂虽晚生了六十分钟,而丈夫是三品顶 戴,比二嫂的丈夫高着两品,这就又须从长研究,另作安排了。是的,我大姐虽然不识 一个字,她可是一本活书,记得所有的亲友的生辰八字儿。不管她的婆婆要怎样惑乱人 心,我可的确知道我是戊戌年腊月二十三日酉时生的,毫不动摇,因为有大姐给我作证!

这些婚丧大典既是那么重要,亲友家办事而我们缺礼,便是大逆不道。母亲没法把 送礼这笔支出打在预算中,谁知道谁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生呢?不幸而赶上一个月里 发生好几件红白事,母亲的财政表格上便有了赤字。她不能为减少赤字,而不给姑姑老 姨儿们去拜寿,不给胯骨上的亲戚①吊丧或贺喜。不去给亲友们行礼等于自绝于亲友, 没脸再活下去,死了也欠光荣。而且,礼到人不到还不行啊。这就须于送礼而外,还得 整理鞋袜,添换头绳与绢花,甚至得作非作不可的新衣裳。这又是一笔钱。去吊祭或贺 喜的时候,路近呢自然可以勉强走了去,若是路远呢,难道不得雇辆骡车么?在那文明 的年月,北京的道路一致是灰沙三尺,恰似香炉。好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在香炉 里走十里八里,到了亲友家已变成了土鬼,岂不是大笑话么?骡车可是不能白坐,这又 是个问题!去行人情,岂能光拿着礼金礼品,而腰中空空如也呢。假若人家主张凑凑十 胡什么的,难道可以严词拒绝么?再说,见了晚一辈或两辈的孙子们,不得给二百钱吗? 是呀,办婚丧大事的人往往倾家荡产,难道亲友不应当舍命陪君子么?

母亲最怕的是亲友家娶媳妇或聘姑娘而来约请她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这是一种 很大的荣誉:不但寡妇没有这个资格,就是属虎的或行为有什么不检之处的“全口人” ①也没有资格。只有堂堂正正,一步一个脚印的妇人才能负此重任。人家来约请,母亲 没法儿拒绝。谁肯把荣誉往外推呢?可是,去作娶亲太太或送亲太太不但必须坐骡车, 而且平日既无女仆,就要雇个临时的、富有经验的、干净利落的老妈子。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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