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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再咳嗽。她还离我家有半里地,二姐就惊喜地告 诉母亲:大舅妈来了!大舅妈来了!母亲明知娘家嫂子除了咳嗽之外,并没有任何长处, 可还是微笑了一下。大嫂冒着风寒,头一个来贺喜,实在足以证明娘家人对她的重视, 嫁出的女儿并不是泼出去的水。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二姐没听见什么,可是急忙跑出去 迎接舅妈。
二哥福海和二姐耐心地搀着老太太,从街门到院里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二姐还一 手搀着舅妈,一手给她捶背。因此,二姐没法儿接过二哥手里提的水烟袋、食盒(里面 装着红糖与鸡蛋),和蒲包儿(内装破边的桂花“缸炉”与槽子糕)。①好容易喘过一 口气来,大舅妈嘟囔了两句。二哥把手中的盒子与蒲包交给了二姐,而后搀着妈妈去拜 访我姑母。不管喘得怎么难过,舅妈也忘不了应当先去看谁。可是也留着神,把食品交 给我二姐,省得叫我姑母给扣下。姑母并不缺嘴,但是看见盒子与蒲包,总觉得归她收 下才合理。大舅妈的访问纯粹是一种外交礼节,只须叫声老姐姐,而后咳嗽一阵,就可 以交代过去了。姑母对大舅妈本可以似有若无地笑那么一下就行了,可是因为有二哥在 旁,她不能不表示欢迎。
在亲友中,二哥福海到处受欢迎。他长得短小精悍,既壮实又秀气,*绕劣掷铣伞*圆圆的白净子脸,双眼皮,大眼睛。他还没开口,别人就预备好听两句俏皮而颇有道理 的话。及至一开口,他的眼光四射,满面春风,话的确俏皮,而不伤人;颇有道理,而 不老气横秋。他的脑门以上总是青青的,象年画上胖娃娃的青头皮那么清鲜,后面梳着 不松不紧的大辫子,既稳重又飘洒。他请安请得最好看:先看准了人,而后俯首急行两步,到了人家的身前,双手扶膝,前腿实,后腿虚,一趋一停,毕恭毕敬。安到话到, 亲切诚挚地叫出来:“二婶儿,您好!”而后,从容收腿,挺腰敛胸,双臂垂直,两手 向后稍拢,两脚并齐“打横儿”。这样的一个安,叫每个接受敬礼的老太太都哈腰儿还 礼,并且暗中赞叹:我的儿子要能够这样懂得规矩,有多么好啊!
他请安好看,坐着好看,走道儿好看,骑马好看,随便给孩子们摆个金鸡独立,或 骑马蹲裆式就特别好看。他是熟透了的旗人,既没忘记二百多年来的骑马射箭的锻炼, 又吸收了汉族、蒙族和回族的文化。论学习,他文武双全;论文化,他是“满汉全席”。 他会骑马射箭,会唱几段(只是几段)单弦牌子曲,会唱几句(只是几句)汪派的《文 昭关》①,会看点风水,会批八字儿。他知道怎么养鸽子,养鸟,养骡子与金鱼。可是 他既不养鸽子、鸟,也不养骡子与金鱼。他有许多正事要作,如代亲友们去看棺材,或 介绍个厨师傅等等,无暇养那些小玩艺儿。大姐夫虽然自居内行,养着鸽子,或架着大 鹰,可是每逢遇见福海二哥,他就甘拜下风,颇有意把他的满天飞的元宝都廉价卖出去。 福海二哥也精于赌钱,牌九、押宝、抽签子、掷骰子、斗十胡、踢球、“打老打小”, 他都会。但是,他不赌。只有在老太太们想玩十胡而凑不上手的时候,他才逢场作戏, 陪陪她们。他既不多输,也不多赢。若是赢了几百钱,他便买些糖豆大酸枣什么的分给 儿童们。
他这个熟透了的旗人其实也就是半个、甚至于是三分之一的旗人。这可与血统没有 什么关系。以语言来说,他只会一点点满文,谈话,写点什么,他都运用汉语。他不会 吟诗作赋,也没学过作八股或策论,可是只要一想到文艺,如编个岔曲,写副春联,他 总是用汉文去思索,一回也没考虑过可否试用满文。当他看到满、汉文并用的匾额或碑 碣,他总是砍赏上面的汉字的秀丽或刚劲,而对旁边的满字便只用眼角照顾一下,敬而 远之。至于北京话呀,他说的是那么漂亮,以至使人认为他是这种高贵语言的创造者。 即使这与历史不大相合,至少他也应该分享“京腔”创作者的一份儿荣誉。是的,他的 前辈们不但把一些满文词儿收纳在汉语之中,而且创造了一种轻脆快当的腔调;到了他 这一辈,这腔调有时候过于轻脆快当,以至有时候使外乡人听不大清楚。
可是,惊人之笔是在这里:他是个油漆匠!我的大舅是三品亮蓝顶子的参领①,而 儿子居然学过油漆彩画,谁能说他不是半个旗人呢?我大姐的婚事是我大舅给作的媒人。 大姐婆婆是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按理说她绝对不会要个旗兵的女儿作儿媳妇,不 管我大姐长的怎么俊秀,手脚怎么利落。大舅的亮蓝顶子起了作用。大姐的公公不过是 四品呀。在大姐结婚的那天,大舅亲自出马作送亲老爷,并且约来另一位亮蓝顶子的, 和两位红顶子的,二蓝二红,都戴花翎,组成了出色的送亲队伍。而大姐的婆婆呢,本 来可以约请四位红顶子的来迎亲,可是她以为我们绝对没有能力组织个强大的队伍,所 以只邀来四位五品官儿,省得把我们都吓坏了。结果,我们取得了绝对压倒的优势,大 快人心!受了这个打击,大姐婆婆才不能不管我母亲叫亲家太太,而姑母也乘胜追击, 郑重声明:她的丈夫(可能是汉人!)也作过二品官!
大姐后来嘱咐过我,别对她婆婆说,二哥福海是拜过师的油漆匠。是的,若是当初 大姐婆婆知道二哥的底细,大舅作媒能否成功便大有问题了,虽然他的失败也不见得对 大姐有什么不利。
二哥有远见,所以才去学手艺。按照我们的佐领制度,旗人是没有什么自由的,不 准随便离开本旗,随便出京;尽管可以去学手艺,可是难免受人家的轻视。他应该去当 兵,骑马射箭,保卫大清皇朝。可是,旗族人口越来越多,而旗兵的数目是有定额的。 于是,老大老二也许补上缺,吃上钱粮,而老三老四就只好赋闲。这样,一家子若有几 个白丁,生活就不能不越来越困难。这种制度曾经扫南荡北,打下天下;这种制度可也 逐渐使旗人失去自由,失去自信,还有多少人终身失业。
同时,吃空头钱粮的在在皆是,又使等待补缺的青年失去有缺即补的机会。我姑母,一位寡妇,不是吃着好几份儿钱粮么?
我三舅有五个儿子,都虎头虎脑的,可都没有补上缺。可是,他们住在郊外,山高 皇帝远。于是这五虎将就种地的种地,学手艺的学手艺,日子过得很不错。福海二哥大 概是从这里得到了启发,决定自己也去学一门手艺。二哥也看得很清楚:他的大哥已补 上了缺,每月领四两银子;那么他自己能否也当上旗兵,就颇成问题。以他的聪明能力 而当一辈子白丁,甚至连个老婆也娶不上,可怎么好呢?他的确有本领,骑术箭法都很 出色。可是,他的本领只足以叫他去作枪手①,替崇家的小罗锅,或明家的小瘸子去箭 中红心,得到钱粮。是呀,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自己有本领,而补不上缺,小罗锅与小 瘸子肯花钱运动,就能通过枪手而当兵吃饷!二哥在得一双青缎靴子或几两银子的报酬 而外,还看明白:怪不得英法联军直入公堂地打进北京,烧了圆明园!凭吃几份儿饷银 的寡妇、小罗锅、小瘸子,和象大姐公公那样的佐领、象大姐夫那样的骁骑校,怎么能 挡得住敌兵呢!
他决定去学手艺!是的,历史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总会有人,象二哥,多看出一两步棋的。
大哥不幸一病不起,福海二哥才有机会补上了缺。于是,到该上班的时候他就去上班,没事的时候就去作点油漆活儿,两不耽误。老亲旧友们之中,有的要漆一漆寿材, 有的要油饰两间屋子以备娶亲,就都来找他。他会替他们省工省料,而且活儿作得细致。
当二哥作活儿的时候,他似乎忘了他是参领的儿子,吃着钱粮的旗兵。他的工作服,他的认真的态度,和对师兄师弟的亲热,都叫他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汉人,一个工人, 一个顺治与康熙所想象不到的旗人。
二哥还信白莲教②!他没有造反、推翻皇朝的意思,一点也没有。他只是为坚守不 动烟酒的约束,而入了“理门”①。本来,在友人让烟让酒的时候,他拿出鼻烟壶,倒 出点茶叶末颜色的闻药来,抹在鼻孔上,也就够了。大家不会强迫一位“在理儿的”破 戒。可是,他偏不说自己“在理儿”,而说:我是白莲教!不错,“理门”确与白莲教 有些关系,可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在理儿”是好事,而白莲教便有些可怕了。母亲 便对他说过:“老二,在理儿的不动烟酒,很好!何必老说白莲教呢,叫人怪害怕的!” 二哥听了,便爽朗地笑一阵:“老太太!我这个白莲教不会造反!”母亲点点头:“对! 那就好!”
大姐夫可有不同的意见。在许多方面,他都敬佩二哥。可是,他觉得二哥的当油漆 匠与自居为白莲教徒都不足为法。大姐夫比二哥高着一寸多。二哥若是虽矮而不显着矮, 大姐夫就并不太高而显着晃晃悠悠。干什么他都慌慌张张,冒冒失失。长脸,高鼻子、 大眼睛,他坐定了的时候显得很清秀体面。可是,他总坐不住,象个手脚不识闲的大孩 子。一会儿,他要看书,便赶紧拿起一本《五虎平西》——他的书库里只有一套《五虎 平西》②,一部《三国志演义》,四五册小唱本儿,和他幼年读过的一本《六言杂字》 ③。刚拿起《五虎平西》,他想起应当放鸽子,于是顺手儿把《五虎平西》放在窗台上, 放起鸽子来。赶到放完鸽子,他到处找《五虎平西》,急得又嚷嚷又跺脚。及至一看它 原来就在窗台上,便不去管它,而哼哼唧唧地往外走,到街上去看出殡的。
他很珍视这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他以为这种自由是祖宗所赐,应当传 之永远,“子子孙孙永宝用”!因此,他觉得福海二哥去当匠人是失去旗人的自尊心, 自称白莲教是同情叛逆。前些年,他不记得是哪一年了,白莲教不是造过反吗?
在我降生前的几个月里,我的大舅、大姐的公公和丈夫,都真着了急。他们都激烈 地反对变法。大舅的理由很简单,最有说服力:祖宗定的法不许变!大姐公公说不出更 好的道理来,只好补充了一句:要变就不行!事实上,这两位官儿都不大知道要变的是 哪一些法,而只听说:一变法,旗人就须自力更生,朝廷不再发给钱粮了。
大舅已年过五十,身体也并不比大舅妈强着多少,小辫儿须续上不少假头发才勉强 够尺寸,而且因为右肩年深日久地向前探着,小辫儿几乎老在肩上扛着,看起来颇欠英 武。
自从听说要变法,他的右肩更加突出,差不多是斜着身子走路,象个断了线的风筝 似的。
大姐的公公很硬朗,腰板很直,满面红光。他每天一清早就去溜鸟儿,至少要走五 六里路。习以为常,不走这么多路,他的身上就发僵,而且鸟儿也不歌唱。尽管他这么 硬朗,心里海阔天空,可是听到铁杆庄稼有点动摇,也颇动心,他的咳嗽的音乐性减少 了许多。他找了我大舅去。
笼子还未放下,他先问有猫没有。变法虽是大事,猫若扑伤了蓝靛颏儿,事情可也 不小。
“云翁!”他听说此地无猫,把鸟笼放好,有点急切地说:“云翁!”